狼狗
我停下,环顾陌生的路景,再次拨打他的电话。
“求你,接接电话……”
无法接通。
我攥着手机,脸埋下。
不知多久。
他发来语音短信。
“哥哥,对不起,我今晚在车里失态了。”
“乔诺是个好女孩。……‘野火’演唱会结束后,我确实诱惑过她,但她没有着我的道。她拒绝我时,态度十分坚定——她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不是对方就不行。我问那个人是不是你,她害羞地笑了。”
“我最害怕的那一个人终于出现了。TA可以抵御任何诱惑,因为TA对自己的爱足够笃定。我一直都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会出现这样的人,走进你的生命里,成为终身的伴侣。但我非要以身试法,证明这样的人在现实中少之少有,他们都配不上你,只有我,我们彼此才是命中注定。”
“……抱歉,我现在才告诉你乔诺的事情;抱歉,我刚刚把你的来电屏蔽了。……我觉得自己调整得很好了,只是,请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哥哥,你要幸福。”
回到住所,我的双腿已经麻木。
连带我的情绪,也不复奔涌。
是我冲动了。
若池又鳞当时接了我的电话,我又能跟他说什么。
我能否不顾一切对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我究竟想清楚后果没有。
我有没有勇气冲破这条道德防线,承担起责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
一切复始。
我的眼角湿润。
奶奶,您与爷爷在天国可好?而我,我在现世,并不幸福。
Punch 39
“野火”的官方账号在社交平台放出一段小视频,里面是四子宣布乐队解散。
不到半个小时,社交平台瘫痪,各大粉丝论坛也无法登录。
消息来得太突然,这对广大粉丝来说如同末日降临。
“野火”最后的工作,就是好好安抚他们。
其实“野火”休息的这段时间,不少偶像团体涌现,一个比一个轰动,一个比一个吸粉。得益于发达的网络和惟颜值最高的审美潮流,他们积累的人气不比老前辈“野火”低。
但“野火”是标杆,是传说,是一代人青春的印记,地位不可撼动。
于是有粉丝威胁说要去死的新闻就不足为奇。四子这段时间又开始忙到飞起——奔波于各个电台电视台网络直播平台以及各大粉丝团体见面会。
池又鳞是最忙的一个,有时连爸妈都联系不上他。
母亲放下那头无人接听的电话,叹一口气,“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父亲收起报纸,“忙过这段时间就好,他转战幕后也好,毕竟年纪也不小了。”
接着父母的话头转向我,具体一点,是我跟乔诺的进展。
实际上,我跟乔诺没有所谓的进展,我们根本没有开始。
我迟迟没给对方答复。
在得知池又鳞的真实心情后,我经历了大喜大悲。大喜是因为有种宝物失而复得的恍然大悟——原来他并没有走远;大悲却是我知道了也不知该怎么办。
在我拖拖拉拉的时候,“野火”官方账号放出一段访谈视频,里面是粉丝问四子日后的打算。因我早知道池又鳞的新工作,也就不太在意地听;直到池又鳞说,“我打算到国外进修音乐制作,大概一年半左右吧。”
我顿住片刻,不可置信地再次播放视频。
再次看见池又鳞,是在家里。
他难得地回了一趟家,除了向父母解释自己的人生新规划外,还准备收拾几件需要带走的物品。
他会去美国,先进语言学校学习半年,接着到音乐学院进修。听说他选的那所音乐学院要求很严,不是交高额学费就能进;但他在“野火”的这些年,与各国音乐制作人都合作过,要拿到推荐信并不难,而且他们公司也会提供帮助。
“你出去静下心学点东西也好,但你一定要回来,知道吗?”母亲再三叮嘱。
“肯定,”他笑着搂过母亲,“您别担心。”
父亲挑眉看他,难得幽默,“去那边就得好好学习,别到时带个鬼妹媳妇回来。”
“哈哈哈!”池又鳞点头,“我尽量。”
只有他在房里收拾时,我才寻得与他独处的片刻。
“这跟你一开始说的不一样。”他跟我说的是要当公司的唱片总监。
他停下手里动作,朝我笑笑,“途中发现自己修行不够,趁着乐队解散这个时机,到国外学习学习。”
我没有接话。
他继续收拾,像聊天一样,“我发现去国外进修手续还挺麻烦、要求也挺多的,不容易。”他再次转向我,“……下周我有个专门给粉丝举办的小型演唱会,你跟乔医生来听听吧。”
他看我,“你还没来过我的演唱会现场,在我出国前,来一次吧。”
当晚,池又鳞留在家里陪爸妈,而我第二天有学术会议,先行离开。
他戴着帽子和口罩,送我到小区门口。
“哥哥,”他只露出一双眼睛,“我终于明白你当时去北欧有多不容易了。”
他低头片刻,抬眼看我,“……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这些年一直在伤害你。
对不起,我现在才体会到,你当年远走北欧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哥哥,再见。”
池又鳞的个人演唱会,怎么都无法是小型的。
最后定在体育馆里举行。
进场前,我在入口附近等待乔诺。她按时来到,穿着一件粉丝T恤,手里拿着荧光棒,“支持他们到底!”
她这样热情,我只能等结束时再把母亲买的礼物转送。
这是我第一次在演唱会现场,关注池又鳞。
这一次,他没有华丽的演出服,没有炫目的舞蹈编排,没有重量级嘉宾,一个人,从头唱到尾,或者弹钢琴,或者弹吉他,或者清唱。
安可时,他再次上台,说,“我没有新歌了,只能清唱一首前辈的歌。‘野火’只能陪伴大家十年,但你们还有身边的人可以珍惜;人生承受不了多少次错过,希望大家珍惜眼前人。”
池又鳞唱的歌,叫《明明》。
“明明握在手中
明明 明明
明明握在手中
明明 明明
明明还映在我眼中
怎么转眼旧了
明明握在我双手中
怎么却成了空……”
明明。溟溟。
Punch 40
十年前,池又鳞的歌声脆亮而骄狂。现在,他那么温柔地呈现歌词中千回百转的曲折。
我想起了他哭着对我唱《小狼狗》的时候。
我也想起了他对我说,他的每一首歌,都因我而起。
歌曲渐渐到尾声,直至,最后一个音符落地。舞台灯光转暗,帷幕慢慢落下。池又鳞的身影一点一点在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
偌大的体育馆没有躁动,只闻众人低低的啜泣声。
我身边的乔诺,也在悄悄抹泪。
人群不愿散去。
安保人员不得不来催促。
或许大家都觉得,多站一会儿,残酷现实的到来就可以晚一点儿。
最后,曲终人散。
我与乔诺出来时,她还在平复心情。
“你不去后台看看自家弟弟吗?”她红着鼻子问。
我摇摇头。
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我将母亲买的首饰盒送出,乔诺惊喜接过,“这太破费了,请替我好好谢谢阿姨!”
同时,我得给她明确的回复。
“乔诺。”我直呼她的姓名。
她一愣,抬头看我,神情渐渐认真起来。
“对不起,我无法答应你。”
在池又鳞唱《明明》的时候。
在他戴着口罩帽子跟我说对不起的时候。
在他叫我来听演唱会的时候。
在他于车中流泪的时候。
更早前,在那孤岛上,他跟我说再见的时候。
甚至,在一个早到我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
我就该明白,今生,哪怕无法跟他在一起,我都无法接受其他人。
乔诺的眼里,一点、一点,再次蓄起泪光。
她抱紧了手中的礼物,“是因为……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吗?”
我点头。
“其实,我也感觉到了,你总是心不在焉的。……但我还是想表白看看。”她眼里含泪,嘴角却带笑。
我只能再一次道歉,“对不起。”
她拼命摇头,跟我说没关系。“你喜欢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我觉得自己用了几乎一辈子去爱他的人。”
乔诺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她努力笑道,“输给那样的人,我只好认了。”
我伸手替她擦掉还是流了下来的泪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
她一把抱住我,呜呜哭出来。
而我能做的,只有提供这个暂时的怀抱,任她宣泄。
之后一个星期,乔诺没有联系我,我也不好打扰她。
但一个我从未想过、也从未有过直接接触的人,却给我打了电话,约我见面。
Punch 41
我赴约的地点,藏在一条巷子的深处。
是一处简朴的小茶庄,未进门却先闻幽淡茶香。
店里有一客、一伙计。进门时,我下意识看看表。
“你并没有迟到,是我来早了。”已落座的客人看向我。他把标志性的墨镜取下,露出一张俊朗的脸。
蒋至尧,“野火”的队长。
“请。”他礼貌地朝我示意。
“谢谢。”我坐下,无端感到一阵局促。
我想,这局促因对方平静但锐利的目光而起。
伙计给我们端来热茶。茶明明冒着热气,香味却十分凌冽。
“那是雪山茶,请尝一尝。”蒋至尧端起茶杯,先巡一巡,继而小抿一口。
因他的动作,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节分明。
我也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
蒋至尧的目光仍未放过我。
“请问……”我只好开口。
“抱歉,”蒋至尧敛了敛眸色,“我太想好好看一看你了。”
我尚未意会,他接着说,“看一看池又鳞心心念念的你。”
我心里一顿。
他知道。
蒋至尧看出我的心思,“‘野火’成团十年,成员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一起,有些事,不可能不知道。”
“……然后?”
“然后,”蒋至尧看着我,“我想从你的手里,接过池又鳞。”
他说得如此简短而平静,以至于我一时抓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蒋至尧的视线偏向茶庄外的街景。“我想,我比你更了解这十年间的池又鳞。……不,应该不止十年。毕竟我们认识时,他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池又鳞,背着吉他,仗着你们父亲与公司老总曾见过那么几面,跑到公司来,说要当歌手,拽得很。本想让他发挥一下就打发他走,没想到在场的人都被他惊艳了。我当时想,我跟他一定处不好,但我一定要跟他组队。”
“我们在一起训练了几年,他二十岁时,‘野火’正式出道。”
“……他训练时十分拼命,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但他从来不说原因。时间久了,隐隐可以感觉到,他有喜欢的人。他的歌,都是为了那个人写的。”
蒋至尧将目光转回我身上,“他曾在酩酊大醉后,默默地流泪,然后小声地叫唤,‘哥哥’。”
我的喉头在发紧。
“我替他擦掉眼泪,盖好被子,守着他完全入睡。……那天晚上,我盯着外面的天空,看着那一片漆黑,慢慢地,转为深蓝、浅蓝,直至鱼肚白泛起。我想,真是见鬼了,果然我跟他处不好。”
“因为,我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
停了一会儿,他不再往下说,而是跳跃到现在,“……‘野火’确实打算解散,但不是现在。可我们的主唱说,他写不出歌了,也唱不下去了。”
“他把自己收拾得像新的一个人。有一天,他说,他要去留学。他还说,想在走之前办一次个人演唱会。……他唱《明明》的时候,我就在后台。”
蒋至尧低眼看茶杯,“就在今天,公司也同意我去美国了。”
他抬眼对上我的震惊,“……我今天叫你出来做什么呢?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或许,我想近距离看看你;或许,我想对你说谢谢,让他终于死心;或许,我只是想向你炫耀,你不能做的事情,我可以做。”
说完,他再次端起茶喝一口。
自始至终,他的语气都是平静的。但这最后一刻,他端杯子的指关节处用力得发白。
这十多年,他对池又鳞的感情,是否也到了爆发的边缘。
从他的角度来看这十多年,是否有不甘,纠结,委屈,愤怒和暗恋的卑微。
用情至深,大有人在。
若我不能与池又鳞圆满,我能否如池又鳞祝福我跟乔诺那般,看他与旁人展开新的故事。
Punch 42
我准备向学院请假。
写好假单时,学校门卫处给办公室打电话,说有一位“龚云潮”先生想见我。
我知道他,他是池又鳞所在公司的少东家,负责艺人管理,算是“野火”的半个经纪人。
“……我认识他,请给他放行吧。”
实际上,我从未与他打过照面,奶奶和爸妈倒是见过他几次。
未几,客人敲门而至。
“请进。”我已倒好茶等候。
“池教授,您好。”龚云潮一身笔挺西装打扮,眉眼间相当成熟稳重,不像是池又鳞的同龄人。
“你好,请坐。”
“请原谅我冒昧前来。……我来,是因为池又鳞。”
我与他唯一的交集就是池又鳞。我已有心理准备,“……你想谈些什么?”
他忖思片刻,开口道,“您与蒋至尧见过面了,对吗?”
我点头,目光落在写好的假单上。
“您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抬眼,“……什么意思?”
龚云潮从衣袋里拿出一个U盘,放在桌上,“里面有一段蒋至尧跟池又鳞的电话录音。我得到录音的手段并不光彩,但我想,您应该要知道真相。”
我盯着U盘一会儿,保持镇静,看向他,“……什么真相?”
龚云潮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认真地对上我的视线,“池教授,我无意深究您跟池又鳞之间发生的事情,但从公司的立场出发,从池又鳞长远的发展出发,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坚定自己的立场,不要动摇。”
龚云潮离开时,瞥见我桌上的请假单,开口,“……如果我说,您的新邻居是池又鳞派去监视您的,您会相信么?”
我并未作答。他朝我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只留下桌上那个U盘。
几番挣扎犹豫,我拿过U盘,插入电脑,点开那段录音。
“我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对你哥哥说了,他离开时表情十分动摇。”
“谢谢队长。”
“不惜连我也动用,你这样处心积虑,你哥哥真的会心甘情愿冲破伦理底线,投入你的怀抱吗?”
“他会的。”
是的,我差点就把请假单交了——我想亲自送他到美国,对他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不是以兄弟的身份。
傍晚。
我回到住所,在沙发上坐下,与那面墙上的海报对视。
良久。久到天色全暗,我才起身。
第二天。
池又鳞陪父亲去钓鱼。
他赴美在即,这几天一直在陪爸妈。
我向母亲要了池又鳞家的备钥,说是给他买了去美国能用上的东西,先放好。
小安曾说过,那儿有个秘密的小房间。
我想去看看。
来到他家,我直上二楼,推开他卧室的门。
我环顾里头的寻常摆设,目光停在衣橱旁的一扇门上。
我走近,门上装了密码锁,需要六位密码。
我试着输入我的生日,门打开了。
里头很暗,我伸手摸索墙边,试图寻找开关。
“啪”,开关打开。
像进入某个洞穴,火光亮起时,无数蝙蝠刷刷飞出那般惊动,三面墙上贴着的密密麻麻的照片一下子涌入我的视野。
我从最近的一面墙看起。
他曾与父母奶奶来参加我的博士毕业典礼。期间在咖啡店引起轰动,他拉着我开始明星跑。当时我真惊叹他的方向感,左拐右拐毫不犹豫。
原来,他一早来过。
照片里,多半是我的背影,或者侧脸;或背着书包,或喝着咖啡,或啃着面包;有我个人的,也有我跟夏鸥他们在一起的。
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接着,我看见了自己与施南在饭堂里聊天,看见了我在北欧居住的公寓外观;更看见了自己在清晨时分的睡颜——在那孤岛别墅的床上。
照片并未在这个时间段停止。
我看见了演唱会散后,我与乔诺面对面站着,她抱着礼物低着头。透过小茶庄的窗户,我看见了在听蒋至尧说话的自己。
我一张、一张照片地看。
不知何时,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的气息。
我开口,“又是你哪个线人告诉你,我来了?”
他不作声。
“你说啊!”我转头看他。
他要抱我,我挣脱,他一个快步挡我,我一拳呼出,他躲开,扣住我的手腕往他怀里带,我拼命挣扎,他纹丝不动。
“放开!”
他抓住我的手,压制我的动作,将我抵在照片墙上。“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你自己也不可以。”
真是委屈他这段时间披着温顺懂事的皮,扒掉之后,那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就显露出来了。
我以语言跟他对峙,“你说七天过后做回寻常兄弟,其实你从那时候就开始骗我了,对不对?一路骗到现在,你都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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