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狗
第二天,她酒醒了,来向我道谢。
“我……没乱说什么吧?”她不好意思地问。
我微笑摇头。谁没有一点心里藏着的事,何须摆在白日下。
道别后,夏鸥走出几步,忽然又跑回来,再次朝我道谢,“谢谢你。”
我不解。
“室友说,接过我时,我还在念叨前男友的名字。我一定是对你说了傻话。”她感激地看我,“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不晓得此时该说什么,只说,“没事。”
“你是我们这群留学生中的高冷男神,但其实,人挺好的。”夏鸥笑着说。
这我就更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了。
之后她常常拉我一起活动,逐渐熟络。
“可惜我明天有考试,不能参加典礼。我争取半年后毕业,到时回国找你玩!”夏鸥送我花时说到。
“好。”我与她约定。
典礼上。
我怎么都料想不到,池又鳞出现了。
他一身最普通的便服,戴着棒球帽、大墨镜,跟在父母身后。
妈妈与我拥抱,兴奋地说,弟弟是最后一刻赶到机场的,一路贵宾待遇才能快速办好手续赶上飞机启程的时间。
四年半,我第一次看见他真人。
本来只比我高半个头,现在好像高出了一个头,小麦肤色,身板很结实。当明星的这些年让他的气质愈发与众不同。
“弟弟,赶紧跟哥哥来张合照。”奶奶朝池又鳞招招手。
池又鳞不声不响地走近我,脱下帽子和墨镜。
“你们两个走近点。”摆弄相机的父亲看着镜头,指挥道。
我浑身不自在,能摆出个笑容就不错了。
未等我动身子,忽然一股力道推着我的肩,用力将我往里带。
我反应过来,池又鳞的手正搂住我的肩膀。隔着衣物,我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薄薄热力。
“好!一、二……”
父亲开始倒数,我收了收心神,看着镜头,挤出微笑。
结果拍出来的效果还不错。
池又鳞戴回帽子和墨镜,继续不声不响。
我带他们游览校园,参观校舍。奶奶年纪大,需要休息,母亲便叫我带池又鳞到大学周围走走。
“难得弟弟来了,你就带他好好逛一逛。”母亲盼着兄友弟恭的情景。
我把博士袍换下,领着池又鳞出门。
其实游览校园中途,便有不少留学生偷偷盯着池又鳞看。
他们都不敢确定他的身份。
我带池又鳞进去常光顾的咖啡店时,终于有人鼓起勇气问,“请问您……是池又鳞吗?”
池又鳞很淡定,摇了摇头。
我心里不安,想着赶紧买了咖啡走人。
我们前脚刚走,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池又鳞!”
池又鳞便如脱兔般跑起来。
难为他还记得我,抓起我的手腕往前跑。
咖啡厅追出来好几个人。
池又鳞跑在我前面,对于方向毫不犹豫,左拐右拐,我被他拉着跑,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这种“明星跑”,我之前只在电影里见过。
池又鳞的身份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有自己的专属粉丝后援会,叫“龙门会”;他的粉丝,自称“鱼鳞”。
龙门会还有很响亮的口号,“鱼鳞一披,所向无敌”。
很有些江湖儿女的意气和匪气。
我扭头,后面没有人追来了。
“停一停!”我喊到。
池又鳞回头张望,逐渐减速直至停下。
令我惊讶的是,他手里的咖啡居然毫发无损,而我手里别说咖啡,连整个纸杯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了。
池又鳞脱下墨镜,对上我的目光,终于开口,“训练有素就是这样的。”
但他的表情也不是不狼狈。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
“笑什么?”池又鳞看着我。
“笑你狼狈。”我擅自拿过他的咖啡,喝了起来。
这天的天气不怎么样,但我觉得,挺好的。
Punch 6
我觉得我和池又鳞的关系在慢慢缓和。
我回国后在母校找到了教职。而池又鳞接了他的第一个广告,为一个沐浴露品牌的“海洋系列”拍硬广。
据说,池又鳞在广告中的身份本是海神,但外籍知名摄影师拍了半天,决定将他的角色改为海妖,冰蓝的背景色调也调成了艳郁的土耳其蓝。
广告推出。
池又鳞越肩回眸,注视的眼神幽深而有光。
这之后,他更加忙碌了。
母亲和奶奶有时会让我把做好的菜带去池又鳞在外头买的房子,给他放进冰箱里,好当夜宵。
这些日常,令我差点就忘记,他是一个极其恶劣的人。
夏鸥如愿毕业,今夏来找我玩。
恰好有亲友烧烤聚会,我邀请她一起来。
池又鳞在聚会最后突然出现,夏鸥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毕竟我从没提过自己跟池又鳞有关系。虽然名字上有那么一丢丢相似,但两者相貌气质相去甚远,何况从事的职业大相径庭,我的朋友们都很难将我们两人联系在一起。
夏鸥计划在我这里逗留一个星期。
才七天的时间。
一切重演。
我手里提着装有乐扣饭盒的环保袋,正准备用备钥开门,门从里面打开了。
我与夏鸥面面相觑。我拿钥匙的手僵在半空中。
池又鳞光着上身,站在夏鸥身后。
或许夏鸥想逃离现场,她极不自然地朝我笑了笑,“真巧,……我先走了。”她快步离开。殊不知,她身上的沐浴露香气冲我扑面而来。
正是那个“海洋系列”——池又鳞这段时间用的味道。
她走了,剩我跟池又鳞两个人。
他的神色如常,对我的到来并未感到惊讶或心虚,甚至还上前接过我手里的袋子,“站着干什么,进来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
我们都不是当年的我们了。我开口,“……夏鸥是个不错的女孩,你们交往……也挺好的。”
池又鳞将袋子放在开放式厨房的桌面上,看向我,笑了,仿佛我说了什么幼稚的话。
他字字清晰,“不过逢场作戏。”
话间,我的目光触及客厅沙发上那张凌乱的坐毯,室内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喉咙忽然涌上一股腥甜。
我说的“一切重演”,真的是一切重演,包括我对池又鳞动手。
我以为我学的跆拳道能派上用场,但池又鳞明显也练过,不但化解我的招数还屡屡反击,我丢开套路,跟他拼命。
我跟自己说过的,若有下一次动手,我一定把他往死里打。
桌面有水果刀,我执起,还没等我拿稳池又鳞便一个甩手将它打飞,水果刀撞向墙边,锋利刀刃在墙上划出一条道。我回头以拳头招呼池又鳞的脸但被他闪过继而我被用力地揪着衣领推撞到墙边。池又鳞冷峻开口,“你对我还真不客气啊,哥哥。”我使劲攥拧他的手腕,恨不得把它们拧断。我突然一个飞踢,池又鳞为了躲避松了松手,我像野兽一般扑上去张口就想咬下一块肉,池又鳞掐住了我的喉咙把我翻了个身,狠狠压制着。
拼力量,我输了。
池又鳞完全占据上风。
我真是狼狈。除了一腔冲动的血气,什么都没有。
见我最后放弃了挣扎,池又鳞警戒地稍稍放开,防着我的反击。
我迟缓地起身。
全身骨头都在痛。
我是输家,自然要黯然离开。
经过门口的梳妆镜时,我突然一拳朝镜面打过去,“呯”一声,镜面冰裂。池又鳞站在玄关那头,没料想我还有破坏力,一脸诧然。
我看着他,慢慢从镜面抽回手,开门走人。
我步入电梯,电梯门正逐渐合上,兀地有一手挡住门的收势,池又鳞半边脸在门缝显现。电梯门开,他意欲进来,我霎时抬腿朝他腹部狠命一踹,他被我踹出电梯,摔倒在过道上。我们对视,直至电梯门闭合。
Punch 7
赢不了,就用自残来泄愤,真是愚蠢之极的行为。
我看了一眼捶镜的右手,它在微微颤抖,很小一块碎片嵌入了皮肉中,血丝环绕它周围,继而盈满,继而往外蛇行。
但我感觉不到疼痛。
电梯在一楼停下。
门开,我再次与夏鸥面对面。
她看见我的一瞬,神色由犹豫担忧转为惊讶。她的目光往下,惊呼,“你的手!”急急忙忙要带我去医院。
我跟着她走。
我看着她那张脸,那张与往常无异的、略带书卷气与纯真的清水脸。
痛感此时才朝我汹涌扑来,我几乎无招架之力。
我必须以全身紧绷的沉默来遏制体内疯狂的浪潮。
我们一路无言。
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给我局部麻醉,我看着对方用镊子将异物从我的血肉中捏夹出来,黏连着一丝皮肤组织,好像在剜我的肉。
我感受不到痛,但心一直在颤抖。
护士给我包扎好伤口,让我到外面等叫号取药。
期间夏鸥忙着替我交费和排号。
我该对她说声谢谢。
等叫号时,她轻轻在我旁边坐下,好像生怕我会被惊动。
“对不起……”她开口道。
她说,她离开之后,心里很不安,所以在一楼徘徊,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看看情况,但又怕自己添麻烦。
她说,她从没想过会和池又鳞发生那样的关系。可能,是她太寂寞了。而且对方是池又鳞。她算不上野火乐队的粉丝,但面对池又鳞,她意乱情迷了。
沉默良久,她说,“其实,我……”
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她是无法再说下去,还是等着我允许她说下去。
我沉默以对。
所以她的话没有下文。
我也没有兴趣知道她的下文。
电子布告牌上出现了我的名字。
夏鸥比我动得更快,已经去窗口替我取了药回来。
我接过,终于开口,“谢谢。”
她想说什么,我又道,“抱歉,我没办法替你送行了,你自己去机场时小心一点。”
夏鸥应该明白我的言外之意。她嘴唇翕动,最后低下头,“嗯,我晓得了。”
我跟她说我再坐一会儿,让她先行离开。
夏鸥走后,我收到她发来的短信。
我没看,删除了。
她的号码,我犹豫了好一阵,也拉入了黑名单。
其实,她何错之有。不过你情我愿的男`欢女`爱。
我却对作为朋友的她处以极刑,断绝来往。
我想,我的身体里有另一个我。那个我极其暴戾冷血,像头怪兽,鼻孔喷着气,怒吼着要毁灭一切。
回到我在学校附近的住所。
因手受了伤,我所有动作都慢下来,慢得我可以在每个间隙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审视我自己。
不久前才刚跟学生提过“爱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
当时说得天花乱坠,煞有介事。
我真是虚伪。
医院给了套手的防水袋。因从小练左右手,哪怕右手不便,左手也还管用。
我缓缓地洗澡,缓缓地换好衣服;然后去书房,缓缓地摊开宣纸,用左手抄写心经。
这么些年,我抄来抄去,只有这一句——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Punch 8
野火乐队成立也有些年头,成员终于换了新形象,除了池又鳞。
他还是那个板寸头,额上那道疤痕依然醒目,背后仍旧观自在随身。
野火四子为古装电影《将军的战》作曲配乐。
本以为他们会弄个出格的摇滚风古曲,但他们正正经经地配出了恢宏大气的乐章。
用队长的话来说,野火的灵魂在音乐中是自由的。
池又鳞负责的部分,是将军血战之后惨胜一幕。电影片段中,将军回首,战场上哀鸿遍野,飘扬的旌旗沾满了血和硝烟灰。天边,云幕深重。
一段低沉的大提琴引入,交响乐起承转合的旋律和节奏带出惊心动魄的起伏;期间一段小提琴独奏高`潮,诉说无尽的哀与伤。
曲名叫《苍》。
“鱼鳞”们炸开了锅,赞美之词如滚滚江水滔滔不绝;马上有技术贴跟上——《论池又鳞的创作实力》。
早期,池又鳞谱写的曲词有着明目张胆的露骨,这种露骨不是性`感,而是直白,直白地讽刺,直白地反抗,直白地高声呐喊,让全世界都听见他的声音。以《回家的路》为转折,他开始收敛。至《苍》,他已晓得用低沉的钝来代替高亢的锐。
但无论早期还是近期,池又鳞创作的词曲,底下都涌动着一种难以用言辞表达的情绪。那种情绪与词曲割裂开来,像平静的海面和深深的海底。
最后。池又鳞写过家国,写过乡愁,写过反战,写过救灾,唯一没写过爱情。
手伤期间,我很好地瞒过了奶奶和父母,很好地完成了日常起居步骤,虽然工作上有些不便(例如打字),但还有学生助理帮忙。
眼下,我站在藏书库里一排极其高大的书架前,仰着头,有些无力。书架顶上有一本超级大部头,正是我写论文必须的文献。
只能继续麻烦别人了。正当我打算叫人时,一声“师兄”让我回过头。
“真的是你!”
我愣了一下,才回过神——声音的主人是我以前社团的师弟,施南。
本科时,我是话剧社的社长兼编剧,而施南是台柱。
久别重逢,我惊喜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大企业工作吗?”
施南笑道,“我辞职了,现在在市立图书馆工作,最近有任务,借调回来母校的图书馆。”他看着我,“没想到能碰上你,我之前听说你去了国外。”
“是,我去读博了,现在在学校里工作。”
“那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常常见面了。”施南细心,发现我的手受了伤,走到我身旁,“你要哪本?”
我不客气,指了指最大的那本。他笑了,爬上扶梯给我取下来。
我们一起在教工餐厅吃午饭,聊起分别期间的人和事。
施南有一双非常有神的眼睛,波光流转,笑时软,嗔时艳,能摄人心魂。
我感慨,“你的样子都没变过。”
他哈哈大笑,“你也一样。”
他说,“以前社团里很多人都暗恋你,但大家都不敢高攀。”
“是么?”我不甚在意地回应。
真实的我,他们都不知道。那样的我,不好。
“师兄现在有伴了么?”
我摇头,“还是一个书呆子,埋头故纸堆中。”
施南要与我握手,“同是天涯沦落人,往后吃饭有伴了。”
Punch 9
第二天,施南真的来找我吃饭,还带着熬好的汤,说是给我这个伤者的,“花生猪蹄汤,以形补形。”他笑道。
我本不好意思,被他这么一说,也笑了,接过保温壶。
礼尚往来,隔天我请他出去吃了一顿。
他依样画葫芦,下一天也来请我。
我们真的成了饭友。
施南很会聊天,我总是被他逗乐。
我笑问,“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是个段子手?”
他摊手笑,“我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好哄啊。”继而认真对我说,“师兄你以前虽然看着我们,可真正的视线却越过了我们,不知道看向哪里,看向谁,给人不可捉摸的感觉。”
闻言,我愣了一愣。
施南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又开始展示他插科打诨的本领,带我进入了下个话题。
我觉得,他是个细心的、贴心的人。
值得来往。
手伤痊愈,伤口成了浅浅的疤。
我的论文已经完成,我准备去参加国外的研讨会。
走前我与施南约定,回来后请他去有名的饭馆吃香喝辣。
我这一去就是十四天。
回程那天,野火乐队遭遇了成团以来最大的公关危机。
狗仔偷拍到池又鳞跟一名神秘男子深夜牵手的照片。
照片不甚清晰,但依然能辨认那戴着帽子和墨镜的高大身影是池又鳞。而他旁边的神秘男子成为了全民人肉的对象。
娱乐八卦媒体疯了似的跟踪报道这件事,不依不饶。
此时方能体现粉丝组织的强大和彪悍。龙门会发动粉丝抵制社交媒体上未经证实的消息,同时集结纠察队,看到夸张渲染的消息就投诉和正名,维护池又鳞的形象;又买下全城主流媒体和网站的头版广告,传播正能量;私下与多家律师事务所沟通,只待官方一声令下,全力协助。
龙门会连续不断以流量贡献热搜“爱是自由的”、“用实力说话”表明对池又鳞的忠心——如果他是同性恋,粉丝们会送上衷心的祝福,一路追随。
与此同时,网传人肉结果已经出来,但消息被龙门会买断,以保护池又鳞的“疑似对象”。
野火乐队只有官方社交账号,成员个人账号并未公开。
官方最后一条信息只有两个字,“静候”。
一直没有池又鳞个人的声音。
我在回国转机等候之时得知这一大事件。
我错过了登上接驳航班的时间。
到航空公司柜台求助,工作人员告诉我需要再等十个小时才有下一趟合适的航班。
我呆呆地站在这陌生的中转机场中。
头脑发胀发热,但指尖却麻木冰冷。
周围没有人清楚我经历着、经历过、即将经历什么,只神色匆匆地经过。
我想,我的人生也是这样。
狗仔拍到的照片虽不甚清晰,但我知道,站在池又鳞旁边的神秘男子是谁。
Punch 10
上午,航班终于到达目的地。
机场外,一片蒙蒙细雨。
我开了手机,发现父亲给我打了几次电话。
我回拨,“爸爸,我没赶上转机,迟了回来,现在才到。”
父亲在那头回话,“平安回来就好。你现在过来家里一趟,我准备和你弟弟聊一聊。网上的事情,你看到了吧?你母亲今天带奶奶去体检了,我不想让她老人家知道。”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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