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
银行家忽然觉得这位年轻访客陌生得可怕(虽然他们本来就不熟):“托雷索家的年轻人,你告诉我这些,想必有什么目的吧。难道是你们的族长或者索菲娅夫人差你来做说客?”
“我是谁的说客并不重要。”艾德里安莞尔一笑。“对您好,对玛伦利加好,这才是最要紧的。在顾大局、识大体这方面,我还得多跟您学学呢。”
只要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再加一点适当的奉承,艾德里安相信此行已经达到了预定的目的。
艾德里安离开后,银行家对着那杯渐凉的残茶思虑良久,抬手叫来自己的亲信。
“你去趟总督府,把那个秘书请来,就说有重要的事情相商。还有我那几位老朋友,你知道都有谁。”银行家摸着下巴,低声补充了半句。“赏金猎人协会的楚德除外。”
——这就是座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城邦,每个人都在追逐利益。
走过银湾塔前以青蓝色釉面砖围起的花坛,拥抱神像的水池清澈见底,鸟鸣乘着海风飘进每一个向街道敞开的窗口。
艾德里安不由得想起初来玛伦利加时,索菲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路易斯也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大灾变,谁都无法从中逃离。
从贵族到平民,从商人到渔夫,乃至已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无光者,“我们都是任由欲望和恐慌摆布的棋子”。
那些意味深长的教导总是以令人难以释怀的方式应验。艾德里安原以为自己只是个局外人,可事到如今,他不仅无法独善其身,还必须学着利用这里的一切——包括规则,包括权力,也包括人——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曾无数次想:为科马克大师复仇,是否也算一种私欲?
但艾德里安不打算用更崇高的理由粉饰真实的动机,哪怕这看起来流于“自私”。是的,他就是想以自己的、托雷索风格的方式,借助这座城市的阴谋家们早已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让楚德为路易斯所遭受的一切付出代价。
不是一了百了的死亡,而是在死前将亏欠他人的种种痛苦品尝一遍。
被欺骗,被出卖,被污蔑,在身心煎熬中一步步跌进命运的谷底,这是楚德早就该面对的惩罚。
清除藏在飞狮公馆的内女干是第一步,让显贵们对楚德心生芥蒂是第二步,这之后的发展用不着艾德里安刻意推动。
听说守卫将落在沙城的几个库尔曼人押回玛伦利加的时候,楚德还只是心里一惊。借着与监狱的关系,想方设法弄到几名在押犯的供词,确认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将军也尚未掌握直指自己的线索,这才勉强松了半口气。
而当埋在飞狮公馆的眼线不再送出情报、如在一夜间销声匿迹,相熟的总督秘书以及其他“合伙人”连续几日对自己避而不见,他真正感觉到了危机的降临。
然后,城里开始出现新的流言:库尔曼人供出了他们在玛伦利加的同谋。除了试图杀害吕西安将军,这位同谋还在筹划勾结外族、劫掠玛伦利加的阴谋。
传闻出处不详,看押库尔曼囚犯的狱卒们也对此不置可否。而消息传播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可以照自己的口味添油加醋,塞进些猎奇或危言耸听的情节,就像不久前围绕“杀人犯路易斯”编排的小道消息。
流言越来越变味,以致于吕西安将军不得不让手下张贴告示、澄清谣言,但所有人还是乐此不疲地猜测这位“同谋”的身份。民间不断丰富的“嫌疑人”名单中,自然也出现了楚德的名字。
名单上的大多数人或许会一笑置之,可楚德只觉得那些提到他名字的声音分外刺耳。
他大概知道是谁放出的谣言。
除了不安,楚德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一言难尽的耻辱:从来都是他把别人当作策略和工具,却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被同谋者献祭的一天。
不对——楚德转念一想——他不是从未构想过这种可能姓,也很清楚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只是楚德过于自信,又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权力的膨胀快于结怨的速度,就不会有谁敢算计到自己头上。
现在亦是如此。
要逃很容易,只是得赶在旁人起杀心之前。
楚德深谙与自己合作的那群显贵的作风:他们说话拐弯抹角,生活中尽是恼人的繁文缛节,但只要明确了利弊取舍,下定决心把所有罪行栽赃给某个倒霉鬼,他们是不会因优柔寡断留下后患的。
但真的要逃吗?楚德还是犹豫了。
他一边怀揣着“总有办法脱困”的侥幸心理,一边也实在放不下已经拥有的东西:好不容易才摆脱“贱民”生活的阴影,一步步爬上赏金猎人协会会长的位置,通过莫吉斯总督短暂地触碰到权力的光环……
最碍眼的人和陈旧的罪证已经消失,更显赫的名声、更接近城邦统治阶级的地位就在眼前。于玛伦利加苦心经营数年间积攒的一切,又怎能随便放弃?
是的,楚德承认是自己的贪婪令他无法离开。要让楚德狠下心逃离玛伦利加,除非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危及姓命的灭顶之灾。
这令他想起已经销声匿迹的路易斯·科马克,他的前辈兼单方面的“政敌”。路易斯的逃离也是因为失去了退路和归处,这与楚德当下的困境构成了相当讽刺的对照。
楚德不禁想象,那个男人在倾盆大雨中重获自由时,他的双眼究竟看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Voodoo Kingdom - SOUL'd OUT
☆、第七十一章 北风
建立玛伦利加的先人们不仅带来了旧帝国的财富,也继承了北方的部分军事传统。虽然漫长的和平使这座城市受到过多的“溺爱”,尚武情结与危机感在海风中消磨殆尽,但那些城防工事还是作为旧帝国的遗产保留了下来。
只是荒废许久的“帝国遗产”着实太过陈旧,用于治安的守备军也缺少与外敌对抗的战斗力。库尔曼人带着攻城塔与火炮兵临玛伦利加城下时,多数人都预见到这将是一场惨烈的溃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