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宥
看见更小的小朋友,夏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仔细回想,自从认识柯咏梅,同时也认识陆济山以后,滑冰不见得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可是他却仿佛从那时候起,感觉生命里有了一些支持的力量,或许这力量凝聚在冰刀的刀刃上,由于它的锋利,所以有足够的压强。
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夏琚没有想过事情会演变至那一步,乃至刚发现陆济山的“异常”时,他也没想过最后会动手。
是否当时真的有嫉妒的成分在?
夏琚很害怕在法庭上,法官和公诉人问起他对陆济山的感情。他没有纯粹的恨,或许,那是纯粹的悲哀。
原本以为拥有滑冰的天赋和爱好,也许能够通过这个离开自己的与生俱来,让别人忘却他是私生子,忘却他是妓女的小孩。可是到头来,最惦记这些的是他自己,那些被陆济山抚摸的时刻,他闻见刺鼻的荷尔蒙,如果在那些年里有什么原因让他不敢把陆济山推开,那么,或许就是这些与生俱来。
是他带给自己的悲哀。
但人要忘记自己的出身谈何容易?他要怎样才能像夏敬行那样脱胎换骨?难道,落在他身上的创伤还不够重,不够让他浴火而生吗?
夏琚在冰场上漫无目的地绕圈,不断地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他担心等到被人问起时,自己没有办法很快回答,担心自己的迟疑会成为含糊其辞的把柄,所以他得从现在开始回想,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着想着,他的脚步变慢了,两条胳膊上冒出鸡皮疙瘩。
夏琚感到呼吸困难,他不得不停下来。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佟弗念:夏琚,你在家吗?有没有时间?我们见一面吧。我要出国了。
读罢信息,夏琚愣住。他感觉得到,佟弗念说的“出国”,不是旅游那么简单。
佟弗念在信息里说她不能离开家太长时间,夏琚和她决定在她家附近见面。尽管不知道佟弗念的家在哪里,可夏琚知道她每天搭乘公交车时,在哪一站下车。他退了冰鞋,离开冰场时,心里先感到惆怅。
她为什么要出国?是不是和他这阵子遇到的事有关?
夏琚不希望有这种“自以为是”,可是直觉却告诉他,或许真是如此。
他照着佟弗念给他发的定位地址,乘坐公交车去找她。下车后,他找了一辆公用自行车,继续往佟弗念家的方向骑。但才到街口,夏琚便看见禁止公用自行车进入的牌子,只好把车放在路边。
佟弗念的家在这条街的中段。夏琚一路走来,除了坐落在其中的一所中学外,其他单位都没有明确的牌匾,只写着某某院和门牌号。
导航提醒他已经在目的地的附近,可是面对夏琚的只有一道灰色的墙。
他看着距离位置最近的一道铁门,门是全封闭的,看不见院中,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住宅。
夏琚给佟弗念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到了。
冬天的阳光格外干燥,呈白色透明,落在嶙峋的树梢,显得十分脆弱。
夏琚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揣在口袋里,等得双脚发冷,在原地跺脚。他左顾右盼,不知佟弗念会从那一扇紧闭的大铁门里出来。
过了十来分钟,距离他最近的那道门传来嗡的声响,他扭头一看,见到一个穿着黑色皮风衣的男子从里面出来,不由得失望。可这名男子没有继续往外走,紧接着,夏琚看见佟弗念在门口出现。
她很快看见夏琚,立刻向开门的男子说话道别,然后快步穿过了马路。
“等很久了吗?”佟弗念问。
夏琚摇头,看她说话嘴里冒白气,说:“咱们找地方坐会儿吧?”
她连连点头,指向不远处,说:“去那里吧。那家猫餐厅。”
这一带毕竟还是她更熟悉,夏琚点头答应。两人正要往那家餐厅走,夏琚想到她要出国,离别的愁绪先一步漫上心头。
正是下午茶的时间,餐厅里很安静,只有两桌客人,其中一桌是单独坐着一位客人。
甫一进门,夏琚便看见了一只没有毛的猫咪,被它的样子吓了一跳。
那只猫一和他看对眼,立刻转身溜走了。
佟弗念对这里十分熟悉,很快找了中意的座位坐下。因为是猫的餐厅,夏琚入内时不断地寻找猫的身影。
这里的确有好几只猫,有三只聚集在窗台上晒太阳午睡。那位面对电脑,单独坐着的客人,她的脚边窝着一只大肥猫,而另外一桌的两个女生,正在尝试逗弄不断从她们身边经过的其他猫咪。
“我很喜欢猫,但是我妈妈不让养,所以我常来这里。”佟弗念笑着说,“每次来,都会带一身猫毛回去。”
闻言,夏琚窘促地笑了笑,虽觉得她可爱,但想到就要离别了,他没办法开心地笑。
他们一人点了一杯卡布奇诺,还有松饼、华夫饼各一份。
下午茶的餐点送上来以前,夏琚看她的目光全被周围的猫吸引,便不主动问起她出国的事宜。
没多久,咖啡和甜点都送上来了。
佟弗念尝试着将一只波斯猫叫到面前,可叫了几回,猫咪压根不搭理她。瞧见她脸上无奈的苦笑,夏琚起身,将那只窝在坐垫上的波斯猫抱过来,递给她。
她惊讶极了,小心翼翼地抱住,说:“她很少让人抱。”
“是吗?”夏琚很意外,因为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她腼腆地笑了笑,说:“大概它喜欢你吧。”
他窘促地笑,转眼间,才到佟弗念怀里的猫又跑走了。
见状,两人都有些尴尬。
夏琚看那只猫又回到坐垫上,问:“还要吗?我抱过来。”
她摇摇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舔掉嘴角的奶泡。
奶泡上的拉花也是猫咪的图案,夏琚觉得可爱,没有马上喝。他想了想,问:“你说,你要出国?”
“嗯。”提起这个,佟弗念面露遗憾,声音也变得微弱了,“去英国。我姑姑在那里,她已经帮我联络好学校了。”
听罢,夏琚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不禁问:“这么快?”他顿了顿,“之前没有听你说过。”
她的表情一僵,从盘子里拿出一块松饼,说:“前不久才决定的,也没两天。”
“是因为……”夏琚还是忍不住问,“因为我的关系吗?”
佟弗念的嘴唇用力地抿,没有回答。
夏琚想:这姑娘真诚实。
他思忖片刻,道:“出国挺好的,而且,你有亲人在那边,到了那里,适应环境也适应得快一些,不会那么孤单。你的英语又好,肯定没问题。”
佟弗念注视他好一会儿,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低着眉眼,俄顷遗憾地说:“就是有些舍不得你们。”
夏琚听罢,心头发沉。
“而且……”她的嘴巴微微努了努,犹豫了一下,又用力地摇头,说,“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虽然她没有明说,可是夏琚听出她的担忧和鼓励。他说:“嗯,一定会的。”
算起来,佟弗念应该是他上高中以后最先认识的人。刷一次交通卡,几毛钱,最终却换来这么一个好朋友,这真是太值了。为了不让她走得不放心,夏琚说:“明天,我要和我舅舅去滨城了。我的案子过些天要再审,我得回去。不过,我舅舅说开车回去。”
“真的吗?”佟弗念惊喜得睁大眼睛,“太好了。”
看她高兴的样子,夏琚不由得笑了,说:“你都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事,这么高兴干什么?”他想起他们的从前,笑得有些苦涩,“你一直都不知道。”
佟弗念闻之愣住。
夏琚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把奶泡喝没了。他想了想,说:“我告诉你吧。”
“我四岁开始学滑冰。”真正要说起时,夏琚惊讶地发现,原来记忆是那样的离散,“是我妈妈带我去的,在户外的冰场。我学得很快,据她说,一下子就学会了。隔天她就带我去了一家俱乐部,让我在那里的教练面前滑冰。陆济山也在那家俱乐部训练。”
看见佟弗念的表情顿时变得紧张,夏琚不由得想笑,可他又想:是什么让她紧张?仿佛在她看来,那就是不幸的开始。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对我都挺好。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对其他人好,所以他们很快就不再接近我了。那个时候,我是俱乐部里年纪最小的。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模糊,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刚到俱乐部后没多久,有一个哥哥去南方了。走之前,我偶然遇见他,他笑得很奇怪,说让我不要太接近陆济山。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这段记忆是不是真的,只记得小时候我很喜欢看陆济山滑冰。觉得他滑得就像视频里那么好。
“我家很穷。从小,我就不知道我爸爸是谁,不过有个阿姨,她是我妈妈的朋友,她说我爸爸也是滑花滑的。我妈是卖身的,和网上说的一样。小时候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只知道家里总是来不认识的叔叔伯伯,还有大哥哥。他们来我家以后,我妈妈和他们进房间,关起门。有几回,他们没把门关好,我从门缝里看进去,就看见他们不穿衣服抱在一起,但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后来,不知道俱乐部里的人怎么听说了我妈妈的事,对我说,她是妓女,是专门和别人耍流氓赚钱的。其实,到那时我还没有真正懂得这背后的含义,只知道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是瞧不起我、鄙视我,那种眼神……和看不起我穷,是两回事。我觉得我之所以被他们那么看,都是因为我妈妈是妓女,所以,我一直不喜欢她……
“但是,在俱乐部里,虽然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有两个人却例外。我的教练,还有陆济山。他们不但对我依然很好,而且还要求别人不疏远我。我没上过幼儿园,俱乐部对我而言,有点像幼儿园。不是说,在那里有很多小朋友,而是我只要去那里滑冰,就不用天天待在家里,被街坊邻居看见,议论我没有学上。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我更加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能上学。那个时候,我被选进省队训练,教练和陆济山去我家游说我妈妈,想让我去队里住。我妈没同意。我……”夏琚抿了抿唇,“总是不喜欢我妈。”
他晃了晃脑袋,继续说:“那段时间,我很害怕教练不要我了。还有陆济山,”他苦笑了一下,“我怕陆济山再也不对我好,不和我一起训练了。他滑得真的好,是世界级的水平。小时候,我总梦想着,什么时候能像他滑得那么好?因为滑得好,他有津贴、有赞助,他家里的条件很不错,不过他基本不靠家里。我特别羡慕他,各方面的。”
听到这里,佟弗念的脸上露出了困惑,问:“那为什么……”
他懊恼地摇头,说:“因为担心不能进省队训练,我的压力很大。那段时间,总不出成绩,还因为这样被我的教练呵斥了。她很少训我,所以我更加害怕。有一天,我因为没能完成她要求的动作,又被她骂了。那时离选拔已经很近了,我哭着去找陆济山,问他怎么办,能不能找到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