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
小云老板说:“我去看看你要的颜料有没有。”
李惊浊说:“不忙,云哥哥,你等我说全了,一起看吧。”
小云老板点点头:“还要什么?”
李惊浊没有看柳息风,而看着桌案,问:“你的发带,都是什么颜色的?”
柳息风想了想,细细将他发带的模样全讲了一遍。
小云老板听得仔细,种种颜料都在他心里,明明白白了,便说:“我去里面拿。”
李惊浊说:“要最好的。”
小云老板无奈笑一下,说:“我去拿,你还不放心?”
小云老板去了店子的里间,李惊浊想起什么,跟了进去,低声说:“还有一个。”
小云老板说:“怎么不在外面讲完?”
李惊浊说:“不想让他听到。”
小云老板说:“他?”
李惊浊:“嗯。”
小云老板:“朋友。”
李惊浊:“算是。”
小云老板将瓶装的颜料拿全,一个一个瓶子地放在有软垫的木盒子里:“还要什么?”
李惊浊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说:“一种蜻蜓的颜色。蓝色和金色在一起,阳光下会变色,好像什么颜色都有,又好像什么颜色都不是。”
小云老板再次无奈:“这种颜色,你让我怎么选?”
李惊浊拿起木盒子,说:“也是。选不出来。”
他要出去,小云老板在他背后,说:“你就喜欢这样的。”
李惊浊一愣,回过头,问:“哪样的?”
小云老板说:“不喜欢确定的,知根知底的,就喜欢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十拾画像
一连好多天过去,小云老板的话都在李惊浊的脑子里荡来荡去,就像有一只复读机,一刻也不停地在他耳道里念叨:
“不喜欢确定的,知根知底的,就喜欢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谁是确定的,知根知底的?
谁又是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答案就在面前,不必再想。
李惊浊坐在书桌前,桌子上铺着一叠画,都是这些天画的。
第一幅:落日余晖下,田间有一头牛,牛上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的长发被一根绛色带暗金边的发带束起,正在吹笛。
第二幅:黑瓦房上,站着一个头戴花环的男人,男人的长发和花瓣在空中飘着。
第三幅:窗外,黑夜,一个男人手拿一柄蜡烛,烛光映在男人的眼睛里,一缕长发垂落颊边。
第四幅:矮桌后,一室阳光,一个男人斜卧在地上,如瀑青丝散了一地,男人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茶杯。
第五幅:台阶前,长发男人手捧一束花,回过头来,明眸善睐,笑意浓。
第六幅:街边,长发男人一边吃粉,一边说笑。
第七幅:长发男人在灯下,低头抱着猫,衣襟上几个梅花印。
第八幅:天边一轮月,微风拂柳,长发男人懒懒团在椅子里,柳树下乘凉。
第九幅:床帏中,长发男人在睡觉,神色天真。
第十幅:长发男人出浴,香肩美背,湿发滴水。
李惊浊觉得自己不能再画,他的画已经从带着部分想象的写实走向了全然的虚构,再这么画下去,就要画出见不得人的东西来。
他将后九幅画卷好,收进抽屉里,锁好,只把第一幅装到一个纸袋子里,提去陈宅送给柳息风。
柳息风看了画,先是惊喜,后又有点儿失望地说:“这么好的画……你画的时候怎么不叫我?”
李惊浊心想:我没法叫你,叫了你,我还怎么画?
“忘记了。下次叫你。”他说,“而且这个骑牛的场景,我见过一个大概,可以默写。”
“我知道你可以默写。”柳息风说,“可是,我想看你画。从一张白纸,到一个人,我想看你是怎么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李惊浊说:“画一张画,也要花点工夫,你一路盯着看,累不累?”
柳息风说:“你画的人都不累,我看的人怎么会累?”
李惊浊说:“会无聊。”
“我不会无聊。无聊的人才看什么都觉得无聊。”柳息风摆出一点怀疑神色,“你是不是怕我偷师?”
李惊浊说:“我有那么小气?”
柳息风说:“那你下次一定要叫我。”
李惊浊只好说:“好吧。”
柳息风说:“约定一个时间。”
这下,李惊浊连拖延的办法也没有,想到柳息风要看他画画,心里又敲锣又打鼓,还有几只小手在心尖上揪来揪去。
一只小手把心尖拨弄到一边,呐喊着:去吧!一展画技,让他崇拜你!工作中的男人最性感!一只小手又把心尖拨弄到另一边,泼冷水:忘记你藏起来的那几幅画了吗?美人出浴都画过了,下一幅还能画什么?现在你一下笔,人家就要看出你心怀鬼胎。
李惊浊想把日子推得很迟,又想把日子拉得很近,斟酌来去,变成一句:“那,大后天?”
“大后天也太久。”柳息风摇头,“就今天。今天吃完午饭,歇一壶茶的时间,就画。”他说着,兴味上来,在屋子外头转了几圈,“我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再找一条最配衣服的发带,让你照着画。你等一等,我去卧室找一找。”
李惊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边,几秒后,又重新出现在卧室的窗子里。修长的身影在衣柜前晃来晃去,忽然,身影转过来,将窗帘一拉。
柳息风要换衣服了。
李惊浊控制不住地想象着他将要穿出来的衣服是什么样的。想着想着,便一不小心想到了梦露。有人问梦露晚上穿什么睡觉,梦露答说只穿香奈儿五号。柳息风说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会不会找来找去,最后只穿一条发带出来?
好在,没有。
可惜,没有。
柳息风穿一件素白长衫,外面披一件粉白色渐变到藕荷色的罩衫,手指上勾着一根粉白绣荷花纹的发带,还没来得及束在头上。
“好不好看?”他在石阶上转一个圈,罩衫下摆飞起来,像一朵绽放的荷花正包着他。
李惊浊眼睛直了,喉头动一下,说:“还行吧。”
柳息风一笑:“那就它了。”又想起什么,“哎,你有没有问过你家的灶到底怎么用?不如今天中午就去试一试?”
这些天一直是柳息风做饭,做完总端到李家叫李惊浊一起吃,弄得李惊浊很是不好意思,这便答道:“好啊,我正好问过祖父旧灶怎么熄火。现在一肚子理论,就等实践检验。”
柳息风一边同李惊浊往李宅走,一边问:“哦?怎么关火?”
李惊浊说:“其实很简单。饭菜快熟的时候,把灶下的盖子一盖,隔绝空气,火自然灭了。”
“啊!这样。”柳息风恍然大悟,就像明白了一个重要知识点似的,喜悦不已,又问,“那里面剩余的柴怎么办?”
李惊浊说:“如果还剩很多没烧,就拿出来留着下一次用,如果烧得差不多了,则可以做炭火。不过夏天不用烤火,炭火没什么用。”
柳息风点头,各种念头不断往外冒:“冬天就可以把炭装起来,做暖手壶。我应该去买两只铜手炉,我们冬天一起用。”
才夏天,这人就想起冬天的事来了,李惊浊心想,他连这个夏天会怎么过去都还不知道。
行至厨房,李惊浊说:“你炒菜吧,我来——”
“烧火”二字还没说,柳息风已经拿着烧火的蒲扇坐到小板凳上,研究起怎么添柴。他穿着那身衣裳,实在不像是个烧火的,可他的神情那么专注,李惊浊便由他去了。
这一头,李惊浊正准备备菜,才发现食材都在柳息风那边。
柳息风还在拿着柴和打火机琢磨,没有抬头,只有嘴上答说:“我没有锁门,你去拿一趟吧,等你回来,说不定我就生好火了。”
李惊浊快步去陈宅的厨房拿食材,拿到了之后,正要回去,忽然瞥见柳息风开着的书房窗户。
他想起那一晚看见的一截稿纸。
这么多天过去,除了吃饭在一起,其他时候柳息风都闭门不出,一直在家写作。李惊浊很想知道柳息风在写什么,可是柳息风不肯谈及他正在写的东西,就连他写过的东西也不肯谈。柳息风可以谈历史,谈艺术,谈民俗,谈科技,谈国内的医疗环境……什么都谈,就是不谈他自己。他一开始很喜欢问李惊浊的事,可是后来发现要听李惊浊的故事,就要拿自己的故事来换,于是也不问了。可是他同人聊天的技巧那样高超,根本不用直接问,只要循循善诱,朝他想要的方向引导两句,连旁敲侧击都不算,李惊浊就会无意中说出他想听的事情来。
李惊浊是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柳息风的,可他担心,当他说完了自己短短二十三年里的所有故事后,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柳息风那么喜欢听故事,他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至少,他在知晓柳息风的所有故事之前,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日将正午,所有人都在家里做饭吃饭,四下无人。
李惊浊肚子里的鬼胎被这种四下无人催生出来,一窜而起,长成了魔鬼。他之前想用坦诚换坦诚的想法太天真,柳息风没有这种坦诚。何况,柳息风的稿纸上写过关于他的事,那么,他是不是有权利,去看一看到底写了他什么?
只是走几步,就几步而已,只是走到窗户边去。去看一眼,就一眼而已。也许什么都看不到,不是吗?魔鬼撺掇他。
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在写你什么吗?现在你有一个机会,谁也不知道的机会,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魔鬼诱哄他。
李惊浊抬起腿。
不行!
他汗毛一竖,冷汗也被激了出来。
这种谁也不知道的事,他不是没做过。他想起了他休学的“正当理由”是怎么来的。只是一瞬间,那本要迈出去的一步就变成了果断的一步后退。
只要这一步踏出去,他就全错了。
上一次在窗外看了柳息风的稿纸,还勉强可以算是无心之过,这一次,可是真真正正越过了红线的歹念。
他想知道柳息风的所有事,百爪挠心一般地想,但是这种事,一旦开了头,他和柳息风的关系从此就建立在了一个错误的地基上,不知道哪一天会崩塌。如果有一天,他要花费他与柳息风之间所有的信任与情谊为今天踏错的一步买单,那他就算知道了柳息风所有的故事,又有什么用?
李惊浊不敢在原地停留,提着食材往自己家飞奔而去。
原来不只是夏天和冬天的事,他想得更远,超越了春夏秋冬,已经想到未来可能的所有信任与情谊。
跑到厨房门口时,他已经出了一手的汗。他望见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柳息风,心中一片惭愧。
柳息风正在摇扇子,木炭屑不断从灶下飘出来,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别样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