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
“阿嚏——”他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木炭屑满天飞,沾到他鼻尖上。他觉得更痒,揉了揉鼻子,一道炭痕就这么留在了他鼻头上。
李惊浊笑起来,却没有出言提醒。
柳息风这才看到他,邀功说:“快来看,如我所料,火已经烧起来了。”
李惊浊说:“这么厉害?”
柳息风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自然。”
两人做好饭,吃过,便在堂屋里饮茶,躲一躲午后最烈的日头。
柳息风在茶杯倒影里看见自己鼻尖上的炭痕,说:“你居然不告诉我。”
李惊浊笑了:“我想留着,等一下,就照原样画下来。”
“不许照原样画。”柳息风去打水洗净脸,回来又补充,“也不许默写。”
李惊浊笑而不语。
柳息风说:“你答不答应?”
李惊浊说:“笔在我手里。”
柳息风说:“我手里也有笔。”
李惊浊不笑了,看着柳息风,问:“你的笔,要写我什么?”
柳息风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不讲话了。
李惊浊还是那样看着他,也不讲话。
柳息风忽然叹息一声,笑着说:“惊浊小弟,你想画什么,画就是了。我没资格妨碍。”
李惊浊笑不出来,也无话可说,低头去吹杯中的茶叶。没错,他也画了柳息风,而且是偷偷摸摸画的、不能让柳息风本人见到的柳息风。
等日头明显到了西南边,被李宅的一排西屋挡住了,两人才去画画。
柳息风帮李惊浊一起搬书桌到屋外,拿画具,打水,铺毡子,铺纸……准备好一切后便像一只藕荷色的蝴蝶般绕着桌子飞来飞去,边飞边问:“我坐在哪里?用什么姿势?要怎么看你?”
李惊浊低头,说:“都好。”
柳息风四处瞧了个遍,自作主张地侧身坐到门前的柳树下,半回过头,对李惊浊抛出一个媚眼:“这样如何?”
李惊浊看了一眼,喉头一紧,说:“还行。”
李惊浊动笔了,柳息风突然说:“哎,太远了,我坐这里看不见你画画。”
笔一顿,李惊浊说:“那你坐过来吧。”
柳息风满面可惜地离开了垂柳,将椅子搬到桌子旁边,紧挨着李惊浊。
李惊浊说:“坐到左边去,坐右边我不方便抬手。”
柳息风又听话地坐到左手边,还是紧挨着。
天热,气味容易被蒸腾出来,李惊浊闻到了一丝幽香,味道和柳息风给他的那个小荷包一模一样。
李惊浊对自己说:把笔拿稳,心如止水。想象自己拿的是手术刀,想象对方是一个待解剖的尸体,想象闻到的是福尔马林的气味。
已经挨得够紧了,柳息风还要凑过来一点,问:“你怎么不看我?”
李惊浊的想象瞬间溃败。
他抬起眼,柳息风的脸这么近,近得他能仔细端详柳息风虹膜的颜色。那不是常见的深棕色,也不是稍微罕见一些的琥珀色,而是纯黑的,黑得能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又黑得能发出光来。
既是一切,又什么都没有。
是未知。
未知是一个值,介于什么都没有和一切之间。
李惊浊可以画得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可以在这双眼睛里画一个宇宙。
他久久不下笔,一滴墨落下来,脏了纸,只好再换一张。
又等许久,柳息风问:“是不是没有灵感?要不改天?”
“就现在。”李惊浊重新拿起笔。
柳息风便静静看着。
李惊浊开始画了,就照着现在离他如此近的柳息风来画。先勾轮廓,再上颜色,渐渐地,柳息风看见了自己脸,眉毛,鼻梁,嘴唇,长发,发带,脖颈,锁骨,衣襟……由粗到细,笔笔添来。
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有天边的余晖还提供了一点儿微弱的光亮,照着纸面。
画中人的衣襟颜色变化得那样美丽,发带上的花纹被勾勒得那样细致。这应该是已经在做最后的工作了,可是不知为什么,画中人的双眼处还空着,什么也没有。
天将全黑,李惊浊终于张口。他的唇因为一直抿得太紧而几乎粘合在一起。
“柳息风。”他停下笔,说,“去拿一支蜡烛来。”
柳息风说:“好,蜡烛放在哪里?”
李惊浊说:“去你家拿。”
柳息风说:“你上次把蜡烛全借给我了?”
李惊浊说:“快去。”
柳息风没有再问,起身回去。
待他再回来的时候,李宅门口已经没有人了,只余桌椅。
柳息风喊了一声:“惊浊小弟?”
无人应答。
他执着蜡烛走到桌边,烛光洒向桌面,方才的画还原原本本地铺在桌面上,而且,画中的柳息风的眼睛也已经画完了。
那双眼睛里不是什么都没有,也不是一个宇宙。
而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如水中倒影般的——
李惊浊。
十一拾解剖
李惊浊有无数次等成绩、查成绩的经历,但是这些经历通通不能作为有效经验,让他现在轻松一些。因为有成绩就有判分标准,只要有判分标准他就可以拿高分。现在没有了标准,这便让他没有了底气。
他心如擂鼓。
他竟然冒失地画完了这幅画,把自己画在了柳息风眼中。
不,他竟然冒失地把画留在了门外,让柳息风判分。
他听见柳息风在屋外叫他,但是没有应,柳息风也没有叫他第二声,柳息风应该看到他的画了。
梅花窗内看不清窗外,但是可以看到一片黑色中影影绰绰的一抹烛光。
有烛光的地方,就是柳息风的所在。
这抹烛光渐渐移动,靠近了梅花窗。它在窗前不远的地方停留了很久,可是终于没有再靠近。
烛光朝西边远去,最后消失了。
李惊浊坐到了地上。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先是双腿发麻,再是麻感渐渐消失。
够了。他该出去搬桌椅、洗毛笔和颜料盘了,画具应该得到珍惜。
推门出去,和他想得一样,那幅画还被留在桌面上,柳息风没有将它拿走。李惊浊把它拿到饭桌上晾着,然后便去收拾东西。颜料盘们是瓷碟子,好洗,很快就被水冲得光滑洁白。毛笔难洗很多,需要一支一支地、一遍一遍地洗,让所有颜料褪尽。
重复的清洗动作让李惊浊心情平静,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学画的时候。
他想,现在不过是再次回到休学归来的第一天。谁也没有失去什么。
他将洗完的画具晾在茶杯柜上面,然后就像第一天回来的时候一样回书房看书。看到深夜精力耗尽,便睡觉,什么也不想。
半夜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不想,不代表他的身体不想。
他的身体太想了。
他的身体想得他一裤子粘腻。
这一晚注定劳累,洗了画具还要洗床单和内裤。洗完之后,他心虚地将床单和内裤晾在开阔的堂屋内,而没有晾到外面,唯恐柳息风不但拒绝他还当他是变态。
第二天清早醒来,他发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他跟刚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区别,他绝对失去了一些东西,虽然他说不出那是什么。
趁着还早,柳息风应该没有起床,他把厨房没用完的食材全部收到一起,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到陈宅门口。柳息风卧室的窗帘果然还是放下来的,李惊浊在卧室前站了一会儿,又悄声走到书房的窗边,靠着墙站了很久。
柳息风的后劲不小。李惊浊想。
饮酒过量,他可以给自己开一剂解酒药。而柳息风过量,却不知道能开什么药来缓解一二。
李惊浊回到李宅,收了几本书和换洗衣物放进箱子里,拎着箱子向太平镇去。
他没法住在离柳息风这么近的地方了。
柳息风太浓,需要稀释。
可是太平镇也全是柳息风的气息。李惊浊避开了小乔粉店,避开了施姐家常菜,可是避不开宗姨的茶室和小云老板的太平文房,他要选一个地方去。
如果去宗姨那里,宗姨就会告诉父亲,父亲于是会过问他为什么不住在老宅。
他选了太平文房。
小云老板起得也早,已经吃过早点,正在清点账目。
“颜料这么快就用完了?”小云老板看见李惊浊,说。
是快用完了,尤其是一种用来画柳息风肌肤颜色的颜料,不过李惊浊摇摇头,他不打算再买了。他说:“云哥哥,我想在你这里待两天。”
小云老板看他的神色,说:“脸这么灰,受什么挫折了?”
李惊浊突然想起柳息风也曾问他,回来休养,是不是得了相思病。他想起柳息风妖娆的念白。他想起柳息风飞扬的神采。
他不能再想。
小云老板看他不讲话,又说:“是不是朋友走了,不高兴?”
李惊浊摇头。
小云老板不再问,只说:“你来了正好,帮我算账。”
李惊浊点头。
他坐在店里,算了一上午账。
要中午的时候,小云老板说:“中饭想吃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来做吧。”
小云老板就住在门面的楼上,厨房里应有尽有,李惊浊看了不满意,说要自己去买菜。
小云老板无奈说:“你还怕吃了我的嘴短?”
李惊浊说:“不是,就是还想吃点别的。”
小云老板只好随他。
李惊浊去菜市场买了四斤没有处理好的牛蛙回来,小云老板看见,以为卖牛蛙的小贩占他便宜:“怎么也不给你处理处理?回来自己弄,还要花好多工夫。”
李惊浊说:“我叫他不要处理。没有我处理得干净。”
然后小云老板便看见李惊浊戴上刚一起买回来的塑胶手套,拿起菜刀,利落地解剖起牛蛙来。他手法超然,速度奇快,内脏作一堆,处理好的蛙肉作一堆,两堆渐渐堆得老高,翻飞的刀刃不断将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反射到小云老板脸上。
小云老板心中悚然,觉得他仿佛在杀人分尸。
“做成水煮的吧。”李惊浊拿着还在滴血的刀,说。
小云老板点头如捣蒜:“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做好水煮牛蛙后,李惊浊却不是很有胃口,只有小云老板一直在吃。
“你不是真的想吃牛蛙,对吧?”小云老板说。
李惊浊勉强笑一下,没有答话。
接下来的几顿饭,小云老板顿顿有口福。李惊浊买鱼买虾买鸡鸭,样样自己处理,小云老板只管吃,再不来看李惊浊到底是怎么做饭的。
所以几天以后,小云老板才发现处理好的各类鱼肉已经塞爆冰箱,再装不下新的东西了。他打算等李惊浊回来,就讲清楚,在吃完之前,不要再买了。可是李惊浊回来的时候,又提了两斤黄鳝。
“惊浊。”小云老板趁他还没有拿起刀,赶紧说,“你这样不行啊。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买新冰箱了。”
李惊浊自知添了麻烦,有些不好意思:“我去送一些给别人吧。”
下午,他便往宗姨那里跑了一趟,送去一堆鸡鸭鱼肉,回来以后又在小云老板的店里搞促销,只要买两百块钱的文具就送一条鱼或半斤虾。连续这样几天,小云老板的冰箱才终于重新得了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