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
王四爹说:“去了镇中心医院,说要住院。再晚去,脚趾头就没有了!唉!我以前只信吕大夫,不信小李大夫,没想到吕大夫跟我讲,小李大夫的医术要高明得多,想要多活两年,就要听小李大夫的话。英雄出少年,我糊涂,我糊涂……本来今天就要住院,但是我想,不能不记得小李大夫的恩情,所以先来多谢小李大夫。希望小李大夫以后也多照应。我专门带了几斤自己鱼塘的鱼,新鲜得很,你试试味道。大毛二毛。”
还不等李惊浊拒绝,王四爹两个年轻力壮的儿子便卸下肩头的两个水桶,当在自己家一样冲进李惊浊家的厨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鱼放到碗柜边上。
李惊浊微微皱眉,虽没有阻拦他们的动作,却跟进了厨房,分两次把四个桶全部重新拿出来,放在三人面前。
王四爹三人看着桶,面色讪讪。
李惊浊客气拒绝道:“我不能收东西。请拿回去吧。”
柳息风眼巴巴地瞅着桶里的鱼,说:“可是我想吃红烧鱼块。”
王四爹和他的两个儿子借机说:“是是是,这只桶里面是自己家的鲢鱼,做红烧鱼块是最好的。”又说,“不错,香煎也很好的,或者糟溜,那真的叫一个脆生。”
柳息风附和道:“是。最好是以滚油淋一遍切碎的葱蒜辣椒,再佐以少量黄酒和香醋,然后朝鱼肉上一浇,啧啧……”
王四爹奉承:“哎呀,这位先生真的是会吃。美食大家,美食大家。”
李惊浊见他们一唱一和,这鱼竟是不能不收了。他对柳息风说:“你要吃,自己拿去,不要放在我这里。”
王四爹不满了,抱怨说:“小李大夫怎么这么冷冰冰的,不讲人情。你要知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哩。现在送你两条鱼,你还吃不得了?你讲一讲,是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就直接讲,我马上走。”他嘴上这样说,手上的拐杖和脚却动也没有动一下,连假装要走的样子也不做。
李惊浊不讲话。
几人又看柳息风。柳息风打圆场说:“我拿去。我做给他吃,一样的。”
王四爹三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
李惊浊不想当别人的面驳斥柳息风,等人走了,才对柳息风说:“我不吃。你不要替我收这种东西。平白坏了我的规矩。”
柳息风说:“什么规矩?几条鱼而已,又不是给你手术红包。”
李惊浊说:“都是一样的。本来是件好事,收了他的东西,事情就全变了味。我告诉他病情,不是因为缺几条鱼吃。”
柳息风说:“那你觉得我是因为缺几条鱼吃?”
李惊浊不讲话。
柳息风说:“李惊浊,你这个人,就是不喜欢给人台阶下。”
李惊浊说:“今天我不收这几条鱼,你就把我这个人定了性了,是吧。”
柳息风说:“王四爹错怪你,前几天还差点打了你,现在他不送你点东西,心里过不去,你看不出来吗?”
李惊浊说:“我看得出来。但是我自私。我情愿他心里过不去,也不愿我自己心里过不去。他要打我,是他的污点,我收了东西,就是我的污点。我情愿污点在别人身上。”
柳息风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
头发上的水滴在背上,风吹过去有点冷,李惊浊想起自己衣服都没穿就跑出来,就是因为担心眼前这人,可这人倒好,不仅要收礼,还教训他不会做人,他想想就觉得来气。他拿着毛巾一边擦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转身往屋子里走,一时不想搭理柳息风。
柳息风跟在他身后,说:“哎,你——我马上把鱼还回去。”
李惊浊转过身,不讲话。
柳息风提起桶子,说:“今天不把这四桶鱼还回去,只怕六十年以后你还要念叨我替你收受贿赂。”
李惊浊低头笑起来,说:“我陪你去。”他生柳息风的气根本生不了多久,柳息风一句话,他便全好了。
两人提着水桶往王家而去。
脚步声小了。
西墙外,忽然探出一个头来,盯着两人的背影一阵,头又缩回去。
“岩哥真是厉害,上次只在茶室跟这个小医生打过一次照面,后来又只在泰拳馆门口看见一张照片,跟着一路就找到这里来了。但是,柳息风一直跟这个小医生在一起,怎么办?连他一起绑了?不过……这一片住的人少说也有十几户,今天就差点撞上那个老头子和他的两个崽,就这么进去,万一给人看见……”
“今天也就来踩个点,急什么?我长了教训,不要急,慢慢来。不怕弄他不到手。”曹森岩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手心掂了掂,然后便用石头尖在李家西墙墙角不起眼处划了一个叉,“小医生不要动,他家里不知道是什么背景。而且他跟我无怨无仇,我曹森岩不做伤及无辜的事。我早打听清楚,一三五上午,小医生都不在,总会让我找到没人的时候。”
其他几人听了,点头称是。
曹森岩又说:“家伙带了吧。”
一个小弟点点头,掏出一根锤子。
曹森岩咧开嘴,笑了:“到时候,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全部敲断,看他还拿什么来写字。还有书呢?也带了吧。”
“都在里面,重得很。”另一个小弟在一个大箱子上踢了一脚,箱子纹丝不动。
二十三拾六床
周三那日,柳息风本想要李惊浊陪他去看这一片的土地庙,可李惊浊又要上泰拳课。柳息风便说:“那我去看你上泰拳课。”
李惊浊说:“没什么好看。”他担心木教练在柳息风面前把他打太惨。
柳息风说:“我要去。”
李惊浊说:“你什么都要看。到底有什么好看?你小说的第二部,开始写了没有?不要又让编辑催稿。”
柳息风说:“我在写。”
李惊浊说:“讲好你不去镇上的。”
柳息风说:“那好吧。”
李惊浊说:“你在家认真写作,等我回来。”
柳息风说:“你把我说得像留守儿童。总叫我在家里认真写作业。”
李惊浊联想一下,就想笑,笑着笑着又想起自己前两天还把柳息风说成妻管严,顿时就有些心虚:“你不像留守儿童。你在家等我,我回来给你画画。我这几天又想起小时候的几件事,已经记在便条上,到时候都画给你看。”
柳息风高兴起来,先是拉起李惊浊的手,又突然一合掌,看着李惊浊的眼睛,期待道:“我搬来你家吧。这样你画到多晚,我就可以看到多晚了。”
李惊浊不是个喜欢缺勤的人。但是他听完柳息风的话,便想也没想就打了个电话给拳馆前台,说今天要请假。
前台小姐最是记得他,还在电话里问:“是不是生病了?”
李惊浊顿了一下,说:“没有。今天要帮朋友搬家。”
前台小姐说:“哦哦,朋友搬家呀。”
等他挂了电话,柳息风正在旁边斜眼看他:“让你陪我去土地庙,你便讲要去上泰拳课,说要去你家住,你便舍得不去学泰拳,而要来帮我搬家了?”
李惊浊无法反驳,只好承认:“嗯。”
柳息风心生疑窦:“你是不是想着,等我搬到你家,你便好来偷我的——”
“柳息风!”李惊浊窘道,“你不要说了。”说罢也不敢看柳息风的脸,转身便朝陈宅走,“我去帮你搬东西。”
柳息风跟在他身后,说:“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李惊浊脚步一顿,说:“我没有急。”
柳息风说:“那便过两天再搬吧。正好让我收拾一下。”
李惊浊转过头,恨恨说:“我急了。急得要命。你满意了?”
柳息风一脸无辜,说:“那就今天搬。我没有什么想法。”
走进柳息风的住处,李惊浊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东西。别人租一栋楼,是为了住得宽敞,柳息风租一栋楼,完全是因为他真的有一栋楼的东西要安置。
李惊浊说:“我想起来,你还没请我进去看过。这是第一次。”
柳息风说:“东西放得乱,不好请人进来。”
李惊浊环顾四周,觉得眼前之景绝不是“放得乱”可以形容。偌大的堂屋,全部堆满了书,没有书架,只有地毯,书直接从地毯上往上摞,一直摞到李惊浊抬手才能够到的高度。这样的书柱大约有三十来个,人走在里面,就像在走迷宫。
李惊浊随便看一列书脊,发现一连十来本全在讲色彩理论,转头,再随便看一列,全是艺术史。正当他想象着柳息风品味如何高雅之时,随手又捡一本出来翻看,好嘛,脏话辞典也有,分门别类,介绍详尽,从小瘪三到娘希匹一样不缺。
出了堂屋,往卧室走,李惊浊原本以为柳息风的衣柜就是他曾在窗外隐约看到的那一个,没想到那只是他主卧中常用衣物的衣柜。陈宅一楼有两个卧室,二楼有四个卧室,这六个卧室中的所有衣柜都放满了柳息风的衣物与首饰。
衣服多,李惊浊尚可理解,虽然他以前不觉得男人需要那么多衣服,但是柳息风在他心里不是普通男人,柳息风是个美人,美人拥有很多衣服,是正常的,何况余年也曾说过,柳息风爱打扮。李惊浊难以理解的是,柳息风有六张床。陈宅的六个卧室,没有一个卧室的床是空的,每一张床上都有床垫、床单、枕头、被子、被套,而且这一系列床上用品每件都做工精致,没有两样是重复的。
李惊浊想到柳息风朋友众多,想到余年也曾在这房子里过夜,六张床……四舍五入,便也是三宫六院了!
想到此处,李惊浊当即便吃了一口老醋,对柳息风说:“除了随便请人进门吃茶,你还随便请人进门过夜?”
柳息风诧异道:“你在想什么?”
李惊浊说:“余年睡哪一张床?”
柳息风说:“他睡一楼的沙发。”
李惊浊说:“你家有六张床。”
柳息风说:“是。”
李惊浊说:“你家有六张床,你却让余编辑睡沙发?”
柳息风说:“那六张都是我的床。不是给他的。”
李惊浊不解:“什么意思?”
柳息风说:“我有六条发带,你不讲什么。怎么我有六张床,你倒奇怪起来?”
李惊浊说:“六条发带和六张床,是一回事吗?”
柳息风说:“我要换着睡。”
李惊浊听了,忍不住说:“床上的人,你也要换着睡吗?”
柳息风说:“李惊浊,你吃余年的醋,我向你解释了,你问六张床用来做什么,我告诉你都是我自己睡。就这样,你还要跟我过不去?”
李惊浊一听,是自己理亏,便说:“我没有跟你过不去。我就是……”
“就是什么?”柳息风说,“讲清楚。”
李惊浊低声道:“没有什么。六张床就六张床吧。”又不是六个小妾,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