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
“你在做什么?”李惊浊走过去。
二毛抬起头,敲着稿纸,说:“小李大夫,这个故事我听我爸爸讲过哇!”
李惊浊没有看稿纸,而说:“收起来。”
二毛怕他不信,拍着稿纸激动道:“真的,我想起来,这还是你家的事!你爷爷有个弟弟,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是送给别人家养的那个弟弟。他的崽,就在土地庙撒了泡尿,出门就被雷劈了,一辈子变成傻子。你爷爷没有跟你讲过?”
李惊浊将稿纸从二毛手下抽出来,放进柜子里,说:“不要看了。”
二毛见他态度比方才又冷淡几分,讪讪道:“不看了,不看了。”
李惊浊心中有些烦乱,却不便表现出来,只说:“大家搬这么久也累了,一起去我家吃杯茶。”
二毛连声答应,又说:“我去买条烟,发去大家一起抽。”
李惊浊说:“我去买吧。”
二毛说:“我去,我去。”
李惊浊不想让二毛出力又出钱,也不想做费时间的推让之举,便跟二毛一起去小卖部。一路上,李惊浊的脑子一直控制不住地在转,他必须像不去看柳息风的手稿一般克制自己,不去问二毛柳息风究竟是怎么写这个故事的。他知道柳息风会记录这些故事,也许这只是柳息风和他祖父的谈话记录。可是,如果那不只是谈话记录,而是……
已经很久没有过的各种各样的猜测与怀疑再次涌了上来。
走了一段,二毛忍不住搭话,因为他看小李大夫只顾闷头走路,便觉得气氛太僵硬。乡里乡亲,怎么能不亲热呢?于是他说:“红烧鱼块先生原来姓柳啊。”他才说一句,忽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哦!这个柳先生是不是就是开春住进来的那位柳作家?我听人讲起过他哩。怪不得家里那么多书,那么多纸笔。讲起来,柳作家住得好好的,怎么要搬到小李大夫家里去?”
李惊浊的思绪被打断,听此一问,便找个理由说:“柳作家借我书看,我免他房租,两个人都划得来。”
二毛点点头,说:“小李大夫也是读书人,喜欢看书。”
两人又无话了。
二毛再寻话头,说:“柳作家是个作家,那他写过什么书哇?也不晓得他有没有文章登上过报刊杂志,说不定我还看过哩。讲起来,他今天写的那个故事倒是写得好啊。虽然那个故事我已经晓得了,但是他一写,我就像亲眼看到一样,跟别人讲的,就是不同。”
李惊浊知道柳息风驾驭文字的能力非同凡响,容易让人沉浸,可是……他会像写小说一样记日记吗?那他一天到底要写多少字?
“这个故事他写了多少页?”等李惊浊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已经被他问出口。他有一丝后悔,却也有一丝畅快。他太想知道了。
二毛想了想,说:“差不多三页纸吧。”
李惊浊终于忍不住问:“这个故事有题目吗?还是像写日记一样,写了日期和天气?”
二毛刚要作答,李惊浊却又立即道:“不要告诉我。”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该问。
二毛看一眼李惊浊,觉得小李大夫翻来覆去,有点神经兮兮。
李惊浊也发觉了,说:“不好意思。”
二毛倒不在意,说:“我也不晓得小李大夫在想什么,我就这么讲吧,那个故事,不是一个单独的故事……怎么讲……哦!《水浒传》!《水浒传》小李大夫你看过吧?”
李惊浊不解其意:“看过。”
二毛说:“柳作家写得就像《水浒传》,里面不止一个正主,三页以后,就是另外其他人的故事了,但是这个另外的人,跟那个对土地庙撒尿的傻子又是认识的。就比如,讲了黑旋风李逵,就再讲及时雨宋公明。”
李惊浊知道二毛在讲什么了,二毛讲的,可不就是长篇小说?
“不过土地庙的事情后面我就没看到了。”二毛继续讲,“应该也是讲太平镇这一片的人吧……”
李惊浊听了这句,打断道:“什么叫也是讲太平镇这一片的人?”
二毛说:“哦!我忘记讲了,柳作家这个故事,就是写的太平镇啊。”
李惊浊下意识地说:“真的?”
二毛说:“太平镇三个字立在纸上,又不会动,我认不错的。”
李惊浊想,柳息风难道是在记太平镇这一片发生过的事?那些稿纸,到底是所谓的笔记,还是要发表的作品?一瞬间,余年和他的对话在他耳边响起:
“你少给他讲故事。讲多了,要出事的。”
“能出什么事?”
“有灵感的时候还好,但是谁会永远有灵感?没灵感的时候,你说他能干出什么来?”
“把别人的故事变成自己的故事?”
余年当时没有回答他。
此时李惊浊也没有回答自己。他本就不是武断的人,更怕错怪了柳息风。
而且,他不知道这件事的边界在哪里。许多作品都有原型。只要是人,就受环境影响,各种环境。如果柳息风来太平镇,就是想以太平镇为背景,写一部小说,也没有什么,即便用几个旧故事,也不过使作品的真实感更强些……可是如果他整本小说都像今天二毛看到的这个故事,写的全是李家真正发生过的故事……
这个猜测刚一冒出来,李惊浊便感觉到一种不舒服,一种复杂的不舒服,它没有切实地被侵犯、被利用或者被欺骗那么严重,但这它却像一种掺了水的混合物,将稀薄的被侵犯感、稀薄的被利用感与稀薄的被欺骗感全部混杂在了一起。
李惊浊想到要去问柳息风原委,可却又不敢提及因为自己的疏忽,有人翻过他手稿的事,也不敢提及自己也知道了他手稿的内容与形式。但是如果没有缘由,便贸然去问,柳息风一定什么也不会讲,或者,讲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
一直走到小卖部,李惊浊也没有想清楚。
二毛拿了条烟,李惊浊也跟着叫老板拿了一条。回到李家,李惊浊便开始心不在焉地发烟,一人一包,二毛一看,把他拉到一边,说:“小李大夫,你这么发,能发几个人?”
李惊浊心思不在烟上,说:“那怎么发?你来发吧。”
二毛说:“一人发一根,剩下的留着以后发。有的是用烟的时候。”
李惊浊把整条烟都给了二毛,说:“我不懂这些。”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柳息风。
进屋去,浴室没有人,柳息风也不见踪影。
等他出了屋,只听见一个四五岁的小朋友在喊:“妈妈,妈妈,这里有叉叉,叉叉,三个叉叉。”
他妈妈拉住他,说:“这是别人家墙壁,不要跟着画叉叉。手上石头,赶快丢掉。”
李惊浊走过去一看,他们家墙角不知为何,被人画了三个叉。
二十五拾规定
李惊浊想到以前看过有新闻讲,有小偷踩点时,便会在门口做标记,不同标记有不同含义,等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便进屋偷窃。这三个叉不知道是谁画的,可能是附近的小孩,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做的记号,李惊浊觉得不安全,便让二毛借了一把油漆刷,将那三个叉刷掉了。
外面的人烟也抽了,茶也吃过,都散了,现在天也黑了,李惊浊还是没找到柳息风。他将自己家和陈宅的所有房间全部检查了一遍,想不出柳息风还能跑到哪里去。洗个澡,也能把人给洗丢?
他想到柳息风喜欢去跟别人聊天,便将附近人家都走一遍,确认柳息风没在邻居家谈笑风生。不在跟人聊天吃茶,难道跑出去看山看水?可夜里能看见什么?李惊浊在门前等了半天,也想了半天,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柳息风去了镇上。
想到这里,李惊浊将大门一锁,便往镇上走。
路上连灯也没有,他拿出手机当手电筒,走了一阵,快要走到石桥处,忽然手机的光照出桥的扶栏上垂着一个人,那人的脚立在桥上,上身却弯下来,一副马上要从扶栏上倒栽下桥的姿势。再细看,一头长发顺着朝下的头一起垂下,悬在河水上方,有如女鬼。
李惊浊大骇。他倒并不是怕鬼,而是认出那人是柳息风,不知出了什么事。柳息风那姿势就像……有人想抛尸河中但又没能抛下去,只能让尸体横陈桥栏上。
“柳——”一声名字还没喊出口,柳息风已经懒洋洋地从桥上直立起身子。
李惊浊难以理解地问:“你在干什么?”
柳息风说:“想事。”
李惊浊说:“你一定要这样想事?”
柳息风说:“头发是湿的,贴在背上很难受。”
李惊浊说:“不能吹干?”
柳息风说:“你们家没有吹风机。我的十二种吹风机被你打包进了不知道哪个箱子里。”
找了柳息风太久,一找到又是一番这样的对话,李惊浊半晌才想起他找柳息风到底是要说什么。他说:“你不生气了?”
柳息风说:“生什么气?哦,你说你意图闷死我的事。”
李惊浊辩解:“我没有意图闷死你。”
柳息风说:“那你是想做什么?”
李惊浊支吾:“就是……”
柳息风瞥他一眼,说:“醋王。”
李惊浊说:“你知道了。”
柳息风说:“想也不用想。整个山西省的醋也不够你吃一天。”
李惊浊说:“你不要小看山西省。”
柳息风说:“我是不敢小看你。”
两人往回走。
路上,李惊浊说:“你的东西,差不多搬完了。二毛带人来帮忙,比较快。现在只剩下书桌里的东西还没有搬。”他在夜色中看柳息风的侧脸,刚洗过的长发比平时蓬松,颊边的线条一如既往的美好。若所有人都是从画中走出来,那么有些人一定被精雕细琢,有些人则不过遭人随手一挥,面目模糊。真不公平。
柳息风没有讲话,李惊浊又说:“你书桌里的东西,是等一下搬,还是等到明天起来?”
柳息风说:“回去就搬,我自己来。”
李惊浊说:“不用我帮你?”
柳息风说:“天地之广,就你力气大,是吧。”
这下,李惊浊想问的话,彻底问不出口。他没有柳息风那样的本事,再怎么绕,也绕不到书桌里的手稿上去了。
两人回到家,吃饭,柳息风问:“我睡哪个房间?”
李惊浊说:“二楼有四个卧室,平白少了两个后院,委屈你将就一下。”
柳息风说:“少了两个旧的,多了一个新的,这便将就着用吧。”
李惊浊没听明白,说:“什么新的?”
柳息风盯着李惊浊,故意从他头顶开始,一径打量到他的脚面,笑中有深意,却不讲话。
李惊浊突然懂了,脸轰地一下红起来,指着自己,说:“我是新的?后院?”
柳息风提箸夹菜,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