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
李惊浊心旌荡漾半天,忽然反应过来,说:“什么叫将就着用?我给你睡,你还觉得将就了吗?不对,什么叫‘用’?谁让你用了?”
柳息风放筷,悠然吃茶,顺便看李惊浊脸红跳脚,嘴里心里,皆是好滋味。
饭后,李惊浊帮柳息风收拾东西,顺便在他卧室床头放了一瓶医用手消毒液和一盒纸巾,说:“暂时只剩一瓶,其他卧室的,过两天再买。”
柳息风看着那两样东西,意味深长道:“你觉得我在卧室会做些什么,要给手消毒,还要用纸巾?”
李惊浊无视柳息风的话中深意,说:“你喜欢猫,总是摸,睡前记得给手消毒,纸巾是怕你要带书上床看,可以沾上消毒液给书也消一下毒。”
柳息风说:“你不是带猫洗过澡也打过疫苗了吗?”
李惊浊说:“但是猫每天什么地方都去。”
柳息风说:“我每天也什么地方都去。”
李惊浊说:“但是你每天都会洗澡。”
柳息风说:“房客守则应该在住进来之前签订。你先把我哄进门,然后给我一万条规矩让我遵守。”
李惊浊心说:还剩九千九百九十九条没有讲,你等着吧。
嘴上却说:“只是睡前消个毒而已。就一条。”
柳息风将信将疑:“是么?”
很快,他就发现完全不止一条。比如,李惊浊去洗碗,边洗就边教育他:先洗清洁度高的,再洗清洁度低的。就像如果有两台手术,应该先做无菌要求更高的那一台,再做无菌要求相对低的。再比如,一切容器的盖子,当揭开时,应当将接触容器内部的那一面朝上放置,不接触桌面。又比如,接触生熟菜品的刀、砧板、盘子等物品都需要分开,不能混用。
柳息风说:“我以前也和你一起做饭,你怎么不讲?”
李惊浊说:“以前好比出去旅游,一两个星期,宾馆、饭店不尽人意,将就一下也过得去。现在……”他低头洗着碗,面上带笑。现在是长久的事了,他想,长久的事是不能将就的。
洗过碗,李惊浊又领柳息风去书房,说:“这间给你用,我用小客厅看书画画就好。你的书房和卧室,你不在,我不进去,放心用。”
晚上,柳息风在书房里写东西,李惊浊不打扰,只在睡前敲门进去一次,给柳息风看一幅新画,并在看到一垃圾桶的糖纸以后,没收了柳息风一罐子奶糖。
柳息风看着那罐子奶糖,就像遭了抢劫一般说:“那是我的糖。人民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我住进来第一晚你就侵犯我的财产,那以后我的人身安全还能得到保障吗?”
李惊浊讲不过他,只能言简意赅,直击要害:“你吃太多了。”
柳息风无辜道:“我才吃了半罐。”
李惊浊诧异地看着罐子上的标签:“你已经吃了半罐了?这一罐有500克,就是一斤,你知道吗?光是这半罐子糖就抵得上一个成年男性一日所需的碳水化合物总量了,你白天可还吃了主食和茶点。”
“巴尔扎克一天吃五十杯咖啡,萨特依赖科利德兰,我写东西的时候连烟都不抽,吃点糖而已。”柳息风控诉道,“你连糖都不给我吃?我不吃糖写不出东西。”
李惊浊一下被戴了个“连糖都不给吃”的大帽子,无奈道:“我去给你倒点豆浆行不行?”
柳息风还看着那半罐子糖,李惊浊说:“这个今晚绝对不能再吃了。”还恐吓道,“你见过糖尿病足的样子吧,你再吃,就会变成那样。”
柳息风想了想王四爹的脚,妥协道:“好吧。”
李惊浊去倒豆浆,柳息风又冲着他的背影说:“豆浆里要加糖。五勺。”
李惊浊心里暗笑:一勺也别想。
他倒豆浆的时候就料到等一下柳息风肯定会抱怨不甜,于是拿出手机查了查巴尔扎克生平和萨特生平。他发现他好像已经渐渐习得了制服柳息风的方式。等回到书房,柳息风尝了一口无糖豆浆,果然说:“没有加糖的豆浆不能叫豆浆。你竟然给我吃涮豆子水?”他指了指自己的稿纸,“我可是在写作啊。想巴尔扎克他老人家——”
“巴尔扎克一生喝了五万杯浓咖啡,五十一岁就去世了。”李惊浊早有准备,“萨特服用的Corydrane是一种兴奋剂,由安非他命和阿司匹林组成。安非他命里有麻黄碱,这是滥用药物导致成瘾。你就不能学学村上春树,写不出东西就去跑个步?”
柳息风说:“我不喜欢村上春树。”
李惊浊说:“那你喜欢谁?我不信就找不出一个生活方式健康的。”
柳息风头一转,说:“我不跟你闲聊,我要继续写东西。”
李惊浊看他这么严肃认真,便只好轻声关门出去,可内心对柳息风的勤勉又很怀疑,便在门缝里偷看一眼。
柳息风拿起笔,呆坐一阵,一个字都没写,抓一下头发,便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罐没拆封的草莓奶糖来,边吃边写,不用多久就吃完好几颗。李惊浊推门进去的时候柳息风正在往嘴里塞糖,一下子被抓个现行。
“你讲过,你不进来。”柳息风塞糖的动作一滞,可是脸上竟很坦然,全然没有一丝心虚或愧疚的神色。
李惊浊从柳息风手里拿走那颗剥开还没来得及进口的粉色糖果,说:“我讲的是,你不在的时候我不进来。”
柳息风说:“你进来不敲门。这个习惯不好,容易产生信任危机。”
李惊浊把那颗糖拿到柳息风眼前:“我才要对你产生信任危机。你还藏了多少糖?”
柳息风站起来往外走:“我要睡觉。”
李惊浊跟着他出去:“卧室里有糖吗?”
柳息风不理人,走到浴室,将李惊浊关在外面。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带着一脸的水,头发也沾湿了不少。“李惊浊,我写了十年小说,吃了十年糖,你非要我过不吃糖的日子,等于叫我别写作。”柳息风往二楼卧室走,并不看李惊浊,“你只看到作品,没看到代价。”
李惊浊跟在他身后,温言劝说:“有什么事,值得以身体为代价?”如果是别的事,李惊浊可以相让,唯独关系到柳息风的身体,他不想相让。糖的成瘾性高过香烟,对健康影响不小,吃可以,像柳息风那样吃就太过了,年轻时可能不觉得,老了肯定要出问题。
柳息风一步一步上楼梯,不讲话。
李惊浊跟在他身后,替他一一拉开盏拉开沿路的灯绳。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柳息风的影子长长短短,新新旧旧。
到了卧室门口,柳息风说:“你刚才那个问题。”
李惊浊跟着脚步一停,说:“那不算问题。我刚才是讲,没有什么事值得以身体为代价。”
柳息风说:“有。”
李惊浊说:“什么?”
柳息风说:“所有事。”
李惊浊刚想讲什么,柳息风说:“所有人都像这个。”柳息风指一下头顶的灯,“钨丝有生命,燃尽了,变成一段光。人也有生命,燃尽了,变成其他东西。如果我燃尽了,就变成文字。我愿意。”
昏黄的灯光笼罩下,这么一席话在耳边响起,李惊浊要讲的话一下滞在喉咙里。良久,他才开口,说:“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燃那么快。燃久一点。”
柳息风沉默了一下,缓缓说:“万古长空,流星一瞬,只在耀不耀眼,不在时间长短。”
李惊浊盯着柳息风半天,哑口无言。
柳息风身上带着一种浓浓的寂静,甚至还有一种感慨世事无常的哀伤,他慢慢地去关卧室门,慢慢地转身,他的长发被门带起的风吹起一点来,似乎一切都放缓了,像慢镜头下的电影画面。李惊浊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遥远的宇宙,想起了随手可及的草木,想起了那些已经流失的短暂生命……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是柳息风,眼前这个人是柳息风。故事和歪理张嘴就来的柳息风,演起戏来像真的一样的柳息风。
“柳息风!”李惊浊猛然醒过神来,用手将门一挡,咬牙切齿道,“你想吃糖就想吃糖,扯什么钨丝、生命、长空、流星?讲得跟真的一样。”
柳息风迅速转身,从门里伸出一个头来,身上的哀伤一扫而空,一张脸明媚而期待。
李惊浊险些气死,这人!为了吃罐子糖,作文都能写出十篇来!
“吃吃吃。不让你吃,天都要被你讲塌。万一吃出病来……”
话还未说完,柳息风便在李惊浊唇边亲一口,一阵风一般下了楼,找到被李惊浊放到小客厅的两个糖罐,一手一个,钻进书房。
二十六拾荔枝
第二天一早,李惊浊准备去晨跑,经过门前,发现书房的窗户开着,柳息风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李惊浊走进书房,看见垃圾桶里的糖纸满溢出来,用过的稿纸堆了一桌,还有不少揉成了团扔在地上,再往上看,几本关于民俗的工具书放在柳息风左手边,一只透明茶壶里只剩下半干的茶叶,墨水瓶里的墨水面降了一截,钢笔的笔帽还没有盖上,松松握在柳息风右手上。
李惊浊把钢笔从柳息风手上抽出来,盖上笔帽,又找了条薄毯盖在柳息风身上。柳息风醒过来,李惊浊一边收拾地上的废纸和垃圾桶,一边说:“去床上睡。”
柳息风还趴在桌上,只有眼睛睁开,眨一下,说:“……没力气走路。”
李惊浊说:“你是想……”
柳息风点点头,闭上眼,又睡着了。他因为疲倦而透出一丝平日没有的柔弱。
李惊浊想将他打横抱起来,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伸出去的手换了好几个方位,李惊浊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将柳息风捞起来。
柳息风着实不轻,李惊浊抱着他,他还动来动去,嫌姿势不够舒服。动了一会儿,他像是找到了舒坦的位置,不动了。
李惊浊低头看着他的睡颜。
柳息风的眼睛下没有因为熬夜而产生的黑眼圈,皮肤也很细致,这样近的距离也看不出有什么瑕疵,只有嘴唇因为熬夜有些缺水,比平时干一点。李惊浊忍不住低下头去亲那两瓣嘴唇,将它们亲吻得湿润起来。
它们的味道很美,令人想要再吃更多。
李惊浊以为自己已经知道心动的滋味,可是现在,他发现,他其实对心动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比起牵手,比起被亲吻脸颊,亲吻对方的嘴唇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忽然意识到,人生中突然出现的某个经历,会重新定义过去的所有经历,就像人生中突然出现的某个人,会重新定义过去认识的所有人。这个吻,于李惊浊而言,突然重新定义了心动二字。就像柳息风的出现,让他过去对不同的人产生过的或多或少的好感都几乎成了空气。
柳息风是那样不同,以至于让他的过往全部挪了挪位置。
柳息风的颈边传来那种独有的幽香。李惊浊很想问问那到底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