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
柳息风一一点评了杨柳堆烟的每一本书,从人物到情节,再到文笔、结构……精妙处如数家珍,雪浓听得又吃惊又佩服,没想到柳息风这样了解烟老师,她自己都比不上。
李惊浊一边听柳息风讲,一边心中默念“杨柳堆烟”,他觉得这笔名很耳熟。默念到第三遍时,他忽然想起来,杨柳堆烟可不就是余年说过的柳息风的马甲之一?想到这里,他再看柳息风,只觉得这人脸皮厚度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另一边,雪浓问柳息风:“息风哥怎么这么了解烟老师?”
柳息风还在一脸诚恳地胡说八道:“噢,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雪浓惊喜道:“你居然认识烟老师?我在网上找了好久,连她的照片都找不到,只有一个笔名。”讲到这个话题,雪浓不像刚才那样安静,而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眼睛亮起来,话也多起来,浑身沐浴着一种光芒,又是问烟老师到底是个什么人,又是问烟老师多大年纪,长得是不是很漂亮。
李惊浊疑惑道:“杨柳堆烟是女的?”
雪浓信心十足地说:“当然了,虽然没有见过她本人,但是我知道,烟老师那样的文字,男的是写不出来的。”
李惊浊看一眼柳息风,很想笑。
柳息风也没想到雪浓认定杨柳堆烟性别为女,但是他听了,仍旧镇定自若,不但没有打破雪浓的幻想,还十分自然地说:“烟老师非常漂亮,非常年轻,就像画里的人一样。”
李惊浊:“……”呵。
“我就知道是这样。”雪浓从包里拿出手机来,做了粉色指甲的白皙手指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我要告诉群里的姐妹。”
雪浓打完字,还把手机递给柳息风看:“这是烟老师的同好群。”
一条一条的新消息,屏幕上的文字不停地往上刷,柳息风随意捕捉到一条,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烟老师,这一段,好可爱,想日。”
“咳,咳……”李惊浊差点把荔枝核卡在嗓子眼里,“柳息风,你在讲什么?”
柳息风说:“我照原话念的。”
李惊浊心说:现在的女孩子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雪浓摆摆手,觉得李惊浊的反应就像一个快要入土的老人家:“这只是极普通的称赞,大家都这么讲。”
柳息风好奇道:“还有什么称赞?说来听听。”
李惊浊说:“雪浓,不用告诉他。”
柳息风说:“我要听。”
李惊浊说:“我不要听。”他加重了那个“不”字。
雪浓为了难。柳息风说:“那不如等下了车,雪浓悄悄告诉我。”
雪浓点头。李惊浊瞪柳息风,柳息风回他一个得意的笑。
雪浓又十分期待地问柳息风:“烟老师有没有签名售书的计划?我好想要烟老师的签名。”
柳息风说:“据我所知,应该没有。”
雪浓一脸遗憾。
柳息风说:“不过——”
雪浓看向他,就像待斩的囚犯听见“刀下留人”似的,说:“不过什么?”
柳息风说:“不过我可以帮你向他单要一张。”
雪浓看柳息风的眼神已经像在看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真的?”
柳息风说:“当然。不过——”
李惊浊接口说:“不过下一次考试,你的班级排名要前进十个名次。”
雪浓看看李惊浊,又看看柳息风。柳息风作无可奈何状:“我得听他的。”
李惊浊心说:你柳息风就会装好人,恶人倒全让我做了。
雪浓说:“惊浊哥和我妈好像。考试进步才可以买裙子。”
柳息风在前排说:“李叔叔就是严格。”
雪浓捂嘴笑起来,看一眼李惊浊,也跟着叫:“李叔叔。”
李惊浊瞪柳息风。柳息风打开车窗,手臂撑在窗沿上,怡然看窗外风景,假作天真无邪。
雪浓与柳息风聊了一路,还要柳息风为她推荐书看。柳息风则要跟她学习高中女生的讲话方式,一来二去,柳息风讲起话来已经仿佛雪浓的同龄人。
车至茶园,翠绿落了满眼,深深浅浅起伏的茶山果然包裹着一小抹粼粼的碧波。雪浓下车,熟门熟路地领他们进去。柳息风在她左侧撑着遮阳伞。李惊浊当挑夫,拎着东西走在雪浓右侧。
待雪浓去寻人来开船时,李惊浊才有机会跟柳息风说一句:“烟老师?你倒好意思,还要人夸奖。不过,你怎么知道她喜欢杨柳堆烟?”
柳息风笑笑,说:“现在有多少女高中生会剪接近寸头的短发?她的裙子、鞋子、包,连着发型,全照着《跌云记》女主角出场时的描写来选,我自己写的,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惊浊看着雪浓的背影,说:“狂热书迷。”又说,“哎,那不如这样,以后你就以杨柳堆烟的身份激励她,偶尔寄张签名,写几句鼓励的话,让她考个好大学。”
柳息风说:“剧情俗套。零分。”
李惊浊说:“俗套却有效。偶像效应。”
柳息风说:“无效。你想一想,要是杨柳堆烟是那种激励读者考个好大学的作者,雪浓还会喜欢她么?雪浓不喜欢那一套。”
李惊浊一想,倒也是,可是,他问:“那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好好学习?”
柳息风说:“不要费心了。十七岁的少女和七十岁的老太太一样难说服。”
李惊浊内心翻了个白眼:你们作家,为了押韵,编个金句,什么鬼话都讲得出来。
柳息风看他神色,说:“我在总结人间真理。”
“难说服不代表不可说服。”李惊浊说,“你柳息风不是最擅长做这种事么?”
柳息风说:“哪种事?”
李惊浊说:“三句话就让人对你言听计从。”
柳息风说:“反了。”
李惊浊不解:“什么反了?”
柳息风说:“不是别人对我言听计从,我只是指出别人到底想要什么。我改变不了任何人。”
李惊浊说:“我就变了。”他在柳息风面前,已经跟从前完全不一样,“我从前不喜欢玩笑,也看不见生活的乐趣。”
柳息风看出他的心思,说:“只是因为你从前不了解自己。现在你了解了一点。”
李惊浊找到一个漏洞,说:“这种了解,就是一种变化。”
柳息风说:“那也不是我把你变成这样。是你自己做出了改变。没有人会为别人做出改变。”
李惊浊不同意:“我就会。”
“好吧。”柳息风笑起来,那笑几乎有点宠溺的味道,“你会。”
李惊浊第一次从柳息风脸上读出了沧桑的感觉,那个笑容背后不知有多少经历,李惊浊忽然想到了余年,柳息风的语气有余年的味道,就像所有的过来人,轻巧地说一句:“好吧。小朋友,我不和你争,你长大就懂了。”李惊浊不喜欢这种语气,也不喜欢这个笑容,他觉得不平等。余年怎样和他说话,无所谓。但是柳息风不可以也把他当小朋友。
“你不打算跟我讲道理,是吧。”李惊浊说,“就仗着你年纪大。”
柳息风说:“我只是在讲,你和我不一样。这没有什么。”
李惊浊说:“你就没有为任何人改变过吗?”他的思绪捕捉到了什么,说,“你不是也因为朋友一句话,留了十四年长发?”
柳息风不讲话,转过身去,好像在看身后的茶山。
斜阳相照,山风飘飘。良久,李惊浊说:“你不肯跟我讲,就算了。”
二十八拾笛声
“管船的师傅今天不在,大船开不了,我们自己划小船吧。”雪浓走过来,说,“等太阳小一点再下湖,先在亭子里坐一坐。我喊人泡茶来。”
柳息风撑开遮阳伞,说:“我陪雪浓去。”
李惊浊对柳息风说:“只有你长了手臂。”
柳息风把伞遮到雪浓头顶,说:“雪浓的手臂不是用来撑伞的。”
李惊浊说:“你的手臂就是用来撑伞的?”
柳息风说:“是呀。我最喜欢给人撑伞。”
他说着,和雪浓一道走了,徒留李惊浊一个人在亭子里坐着。
走了几步,雪浓抬头看柳息风一眼,说:“有情况啊。”她已经将柳息风当作可以开玩笑的朋友,讲起话来语气里都是揶揄。
柳息风说:“嗅觉灵敏。”
雪浓狡黠一笑,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快讲,你们什么关系?”
柳息风说:“早看出来。多早?”
雪浓一脸世事洞明的样子:“惊浊哥问你要荔枝吃的时候。在车上不讲,是因为车上有司机叔叔,他和我妈是一边的,不方便讲。讲出来就要坏你们的事。下了车不讲,是因为惊浊哥好正经,我才不要问他。”
柳息风笑起来:“我不正经,所以你来问我?其实你惊浊哥也就是假正经。”
雪浓说:“是吗?”
柳息风点头笑,说:“一逗就脸红。”
雪浓眼睛一转,说:“哟,你很了解他嘛。快讲,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柳息风说:“你都看出来了,还问?”
雪浓双眼透出八卦之色:“我只看出来有情况,没看出来到哪一步。确定关系了吗?你是惊浊哥的男朋友了吗?”
柳息风想了想,说:“可惜还不是。”
雪浓为他着急:“那你得努把力呀。”
柳息风说:“我,努把力?”
雪浓说:“对呀。我妈跟我讲,惊浊哥硬件条件超好,他们好多老同学都想把女儿嫁给惊浊哥。惊浊哥是他们同学群里的女婿No.1。你至少有二十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柳息风说:“宗老板也想?”
雪浓摇头:“我妈更恐怖,她想要我成为惊浊哥。可是我除了头发短,哪一点都成不了惊浊哥。”
柳息风笑说:“你自己不想?”
“不想。没意思。”雪浓的眼神里带着憧憬,脸庞像初升的朝阳,“我要成为烟老师那样的人。一行文字,就是一滴剧毒,侵蚀人心。”①
柳息风笑笑,说:“你不觉得文学是救人的。”
雪浓想了想,说:“一部分吧。一部分是。刚巧,我不喜欢那一部分。我不喜欢摆着一副想拯救读者姿态的作者。”
柳息风听了,说:“其实每本书都是一面镜子。”
雪浓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柳息风说:“倘若一只猴子在向内凝视,你别指望一位使徒在向外张望。②你对‘被拯救’格外敏感抵触,才觉得别人都想拯救你。”
雪浓想了一下,明白过来,佯怒说:“哈?你的意思是,我是猴子?”
柳息风无辜道:“我没有讲。利希滕贝格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