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
祁川仿佛听到郗白舒了一口气的声音了,他望着他宁和的侧脸,问出了他今天一直想问的问题:“倒是你,吓着了吗?”
没想到他会过问自己,郗白浅浅地笑了,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有点。
郗白可不会直说他有担心到失眠,但祁川也不信他只是“有点”吓着。
所以即使害怕,你也要这样呆在我身边吗?
祁川的心里蹦出了这样一个在他自己看来十分奇怪的问题,奇怪又矫情。可能是因为郗白太特别了,虽然人都是特别的不可替代的,但郗白的特别将别人甩了很远。白纸一样的男孩,城墙比别人厚,防御却比别人浅,看上去胆怯懦弱,又正在靠近别人都靠近不了的不良的自己,果然人有多复杂就有多美丽。
--祁川在一片嘈杂中注意到了最无声,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一个,然后又倏地发现,他心里那团常年躁动不安的火焰,郗白用一只慢慢写字的手就可以熄灭。
不只一个人在贪恋这月夜,而是两个人都喜欢这样静谧的时光。祁川若有所思地看着郗白摊在腿上的本子,还有上面清秀的字,视线又掠过他柔软的发梢和泛红的耳廓。
他朝他伸出了手。
“手机带了吧?”
他习惯于在键盘上飞舞的修长手指,此时还留着昨天打架留下的痕迹。郗白心里一悸,乖乖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放在他手心。
果然手机连也是白色的,祁川接过按了按,忍不住唠叨道,“以后不要把手机随便借给不熟的人啊,对了,路上碰到陌生人找你借钱也是,当然我除外……啧你怎么密码都不设一个的啊?”
不行,越看越觉得这小白兔太容易被拐跑了。
郗白一脸无辜,祁川不用看都知道他要写什么。
--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呀。
他唯一最隐秘最不能说的秘密,就是喜欢他而已。
祁川用他的手机拨了一串号码,不一会儿他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郗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现在的心情可以化作实体,那定是一个喜悦到在楼梯上翻滚的小人。
他把手机还给他,“有事找哥啊,特别是有人欺负你的时候。”
郗白想说其实没人欺负我,大家习惯无视我了,现状挺好的……而当祁川笑着说出下一句极其中二,但又可以被他当作浪漫的台词时,郗白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乖,以后哥罩着你。”
祁川和郗白慢慢晃回准高三的教学楼,有三分之一班级的家长会已经结束了。两人在楼梯口告别,郗白没有多做停留,这一晚上的收获已经多到够他回味好久了。
唯一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他没能碰见祁川的家长。他从没听说过他家里的情况,祁川给他一种完全被放养的感觉。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父母能教出如此随性肆意,但在细节上又充满教养的孩子。
等下,他怎么开始变得这么贪心了……郗白站在教室的走廊上,想到手机里新存下的号码就忍不住要偷笑,直到九班里的家长陆续走出来,他才努力绷住了表情。
郗白没想到自己的爸妈都来了,他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才知道,班主任在找他们说保送的事。而且他们刚来就被告知了他还在校医室躺着的状况,爸妈见着他又是摸头又是揉脸的。对于没发现儿子生病,两位有些愧疚,加上每次来开家长会郗白都会被各种老师夸,郗妈妈一口一个宝贝,叫得郗白有些脸红。
临走时郗白爸妈还说要去跟魏主任打个招呼,郗白跟他们一起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本来心情很雀跃的郗白渐渐冷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对这一幕有种强烈的既视感。
或者说是不好的预感。
会有人在教导处被夸赞,同等的,总有人会在这儿挨批。郗白从上回拿证书那次开始就视这里为“最不想遇见祁川的地方”。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郗白的爸妈正准备敲门,几位家长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不算熟人的熟人。
是施钧洋和殷染。
郗白条件反射地低下了头,他不知道施钧洋和殷染有没有注意到他。听家长们的交谈,大意还是在说昨晚和体校学生起冲突的事。殷染也是老师们喜欢的姑娘,这事儿要不是被以她的名义被挡了一下,祁川和施钧洋该是时候吃处分了。
推门进去,魏主任办公室的会客沙发都坐满了。想必都是黑榜前十,以及极具代表性的不良的家长。一片愁云惨淡,烟雾缭绕中,郗白的父母面面相觑,而郗白的视线自从寻找到谁就一直停在了对方身上。
才分开了不到十五分钟,再次见到的暗恋对象正背对着他站在魏主任桌前。少年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位长发女人,在一众家长中算是看起来比较年轻的一位。她正安静地听着魏主任说话,身穿深色连衣裙,没有任何华贵的配饰,但郗白第一眼瞥见她的侧脸,就觉得她像……一只天鹅。
再看无论在哪站着都挺直了背的祁川,他身上的某些气质好像的确遗传自母亲。
要知道魏主任本来是想逮着祁川的母亲好好沟通沟通的。之前的两三次家长会都是祁川的父亲来参加,男人看起来很忙,而且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听闻儿子的种种事迹时,他虽然会做出跟大多数家长一样的反应,但是眼看两年过去了,祁川还是在混日子,毫无改变。
魏主任最见不得走在自我放弃边缘的孩子,他心说等见到祁川的妈妈一定要对其好好做思想工作,结果满腹草稿打好,严肃的表情也就位,可一见到祁川妈妈本人,他的气焰就被倏地浇灭了,说话都不自觉地放慢了下来。
怎么这一家子都有种让人无可奈何的本事?
见办公室里这么多人,郗白的父母跟魏主任简短地打了声招呼就走了。郗白站在门边全程低着头,只在退出办公室的时候快速扫了祁川那儿一眼。
女子平静地看着少年,在魏主任招呼郗白家长的时候缓缓牵起了他的手,垂眼看着他右手指节上的伤痕。她睫毛颤动的样子很美,而祁川也同样平静地回望她,一如看着任何一个并无特别的某某。
从学校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半了,祁川站在校门口第八中学四个大字前边,衬衫的一摆塞进牛仔裤腰线里,额角贴着创口贴,嘴边青了一大块,碎碎的额发也有些长了,就快扎进那双锋利的眼里--好一个不良的完美代表。
女子把车从马路对面开过来,停在路边朝他摇下了车窗。
“祁川,”她柔声道,“上车,我送你回家。”
“不了。”少年一秒都没有犹豫地就回绝了她,“反方向呢,你回吧。”
她似乎料到了这样的答案,也没有再婉转强求,有的只是同样平和的凝视,像是要把这个越长越大,也越发陌生的孩子的模样更新在脑海里。
“八月初……”
“没忘,忘不了的。”祁川踩在马路牙子上,朝她挥了下手,“走了。”
没有什么再见,他们从不说再见。单肩挂着的黑色书包晃悠了一下,祁川把手塞进口袋里,快步跃过路边的水洼,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祁川没回家,他去了蓝狼。其实今天没什么事情,但是他就是反骨的劲儿上来,不想回到所谓“家”的地方,他想找个谁战个痛快,或者……或者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孟老板新做了个指甲,深蓝色的甲片在人眼前晃悠着,祁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和某位前来搭讪的男客人假意说笑。网吧拐角随便搭了个台子当餐桌,一群人为了最后一桶老坛酸菜面差点打起来,祁川坐在最边上的塑料凳上,端着碗红烧牛肉面嚼了一会就没了胃口。很吵,很吵,好像有不认识的人唤了声Q1,有人欢呼有人愤恨,网吧嘈杂一片,祁川的思绪早就抽离了出来,但还是觉得很吵。
很吵,而且很无聊。
还有多久?祁川翻开手机看日历,七月快结束了,到明年六月高考还有十个月的时间。十个月,三百天,其实不长,快了。
他还要无意义地消磨三百天的人生,可就算越过这三百天,他也看不到未来。
心里焦躁的火又烫又冰,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的末梢。旁边俩个黄毛玩闹似地推推搡搡,其中一个人的胳膊肘几次打到了祁川的肩膀。火焰找到出口就要喷发而出,祁川点满戾气的嘲讽就挂在嘴边上了,而他的注意力却被一条新信息及时地抓了回去。
短信来自一串还没来得及存的号码,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明天还要下雨,记得带伞。
天知道对方为了编辑发出这条短信,挣扎犹豫了多长时间。一份沉得掂量不了分量的心意化作十个字,横在没什么温度的电子屏上。机械字体不如他手写的文书漂亮,祁川愣了一下,然后将这个号码加进了新的联系人里。
郗白,郗--操,半天翻不到这个字。祁川按退格删掉了XI,干脆打上了三个字。
小白兔。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通讯录里最特别的备注了。
他无意识地盯着这三个字看了一会儿,然后第N次被身后若无旁人地打闹的杀马特撞到。
祁川猛地握着手机站起来,手掌推着其中那人的下巴就把人抵在了墙上。剥落的墙灰蹭在杀马特的黄毛上,像一把稻草上脏兮兮的浮尘。
郗白就快要睡着了。在他即将陷入浅眠的时候,枕边的手机亮了起来。
好,晚安。--祁川。
他等了好久,但他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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