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
叫的车来了,陈猎雪松开手,告别:“那我走了。”
“嗯,走吧,路上慢点,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司机摁了两声喇叭,陈猎雪开门坐上车,隔着窗户又跟纵康挥了挥手,纵康站在巷口目送他远去,直到看不见车屁股才转身往回走。
刚刚还泛白的天已经有了擦黑的意思,他快步走到楼下,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突然听见几声惊呼,他下意识停下脚步准备回头看,宋琪妈便大头朝下,携着一股劲风,在他眼前坠落下来。
第32章
陈猎雪没直接回家,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去超市又买了些坚果零食,计划把家里布置得温温馨馨。拎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在小区门口掏门禁卡时他才看见手机上几条未接来电,一条来自纵康,两条来自宋琪,都打来有一阵子了,最近的一次来电是五十分钟前。
他先给纵康打回去,没人接。又给宋琪打,“嘟嘟”声响了很久,快自动挂断那边才接起来。
“怎么了?我刚在超市没听见。”他左右倒着手上的袋子,把手机夹在肩膀上说话,伸手刷卡。
宋琪那头嘈杂又吵闹,乱糟糟的,不知在什么地方,陈猎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像在跑,像喘不上来大口抽气,又像在憋着眼泪哭,他心里猛地生出不对劲的感受,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说话。”
“……医院。”
“什么?”
宋琪嘶吼着咆哮出来:“医院!医院!你他妈赶紧来医院!你哥要不行了!”
陈猎雪手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噗。”
宋琪妈是怎么从楼顶摔下来的,谁也不知道。重物坠地的声音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沉闷又压抑。她的脖子摔断了,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曲着,头顶被地上的碎砖磕出核桃大的血窟窿,浍浍的血水从她蓬乱的发间流淌出来,跟满地红纸黏连在一起,那张与纵康过分相似的面孔上还带着酒后的熏然,眼睛半张着,从下往上看着纵康。
纵康怔在原地,与这颗破碎的头颅对视,半晌,或者只过了几秒,他剧烈地打了个摆子,像被人敲了一闷棍,冰冷的麻意从头到脚升腾起来,化为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喉咙,将声音通通掐死,只能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嗬”“嗬”的嘶声。
血水如同黏腻的红蛇,缓缓游移过来舔上他的鞋尖,纵康猛地抬腿后退,绵软的膝盖却使不上力,他跌坐在地上,瞠目欲裂。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只要抽搐着醒来,一切就会恢复如常。
然而他闭上眼再睁开,掌心已经沾满了被鲜血浸透的炮纸。
纵康脑子一嗡,天旋地转地呕吐起来。
宋琪揣着三倍工钱心满意足地回家,他从便利店饶了两瓶快过期的打折米酒,计划着纵康囤了一柜子的罐头,晚上熬点儿甜汤喝。踩着暮色走到巷口,他远远看见自家楼下聚着一圈圈的人,巷子里看热闹的人们交头接耳,在噼里啪啦的炮声中说着“死人了”。
他想到自家那个自杀过两次的倒霉妈,张嘴就问:“谁死了?”
几个揣着手的老头儿婆子晦气地看他,目光中透出稀薄的怜悯,往旁边避了避,说:“你赶紧看看吧。大过年的……”
宋琪扒开他们飞奔过去。
纵康跪在一汪血泊里,抱着宋琪妈渐渐冰凉的身子发抖,周围人七嘴八舌,有让报警的,有让打120的,有人反驳说120不接死人,该直接打给派出所,又有人说已经打电话了,就是不知道派出所的人什么时候来,警察也得过年呢。
纵康脑子里一阵阵地发晕,他有点儿喘不上来气,太阳穴像是多长了俩心脏,急促地鼓动着,他打完电话就再难以发出声音,眼泪像是在眼球上结冰了,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徒劳地堵着宋琪妈头上的血窟窿,像上回为她举着手腕一样不敢松手,另一只手一遍遍去盖宋琪妈不瞑目的眼睛,怎么也抚不上,他张嘴喊“妈”,发出的全是气音,哀求她:“你别这样……妈,我刚找到你……”
下一秒,他感到身后巨大的冲击,宋琪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地,捞过他妈妈的尸体。
少年人在喜庆的炮声中撕心裂肺。
“可怜哟。”围观的人们说。
纵康伸手去拉他,想跟他说话,宋琪抬手一挥,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打上纵康的胸口,米酒瓶子发出“铛”的惊响,纵康捂着心口歪回地上,一条胳膊正捣进自己的呕吐物里,听见宋琪对他吼:“别他妈碰我!”
警车呜咽着来了,现场一通混乱,宋琪被派出所的人吼了两嗓子,强制冷静下来,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哎,刚才那小孩怎么半天没动了?”
宋琪一愣,这才回头看,纵康蜷缩着,仍保持刚才捂心的姿势。
“……纵康?纵康!”
宋琪抖着手去推他,纵康露出脸来,一张脸憋得青紫,呼吸微弱。
陈猎雪跑到医院,全国的人好像都在今天生病,医院门口车水马龙,大厅更是水泄不通,他心急如焚,放眼去看哪里都乱七八糟,呜呜隆隆的,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两圈才想到打电话,宋琪那边的状况丝毫没有好转,带着哭腔冲陈猎雪吼:“你他妈在哪啊!医院没有床位,那狗日的不愿意给纵康看病!我操你妈这是床位的事么?我告诉你他心脏有病!你还不给急救人死了你们负得了责么?!”
他不知跟谁骂了起来,陈猎雪没心思劝他先别吼,勉强问清楚位置,他忙投急趁地跑过去,路上撞掉了别人的手袋也来不及捡,匆匆赶到,一见眼前的状况他险些要憋出眼泪——纵康在条椅上奄奄一息地躺着,宋琪在旁边面目狰狞上蹿下跳,两人都是一身的血,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人来人往都拿他们当戏看,就差被当成医闹轰出去。
“大夫,大夫!”陈猎雪上前拦在宋琪面前,对医生说:“这是我朋友,你救救他大夫,他先天心功能不全,这样子肯定是出问题了,你救救他……”
“不是不救,”医生不耐地解释,“他不挂号不缴费,什么都说不明白,光在这骂,那不录入患者信息我们不可能处理,你去哪家医院都不能处理。”
“急救挂你妈的号!你们医院有没有良心?!我操他都要死了!死了!你妈……”
宋琪又要冲过来,陈猎雪把他挡回去,他明白医院的规则,哀求医生:“您先准备,我这就去挂号,您先看看他,我有钱,我去缴费。”
他转身就往急诊挂号处跑,经过走廊转角时,一辆推车正好迎面上来,陈猎雪心慌没躲开,鞋面绊上车轮子向前扑去,车角不偏不倚,直直怼上他的心口,他整个人便在护士的惊呼声中被重重顶开,与推车一并翻到在地。
咚。
心脏坠落的窒息感瞬间就翻涌起来,陈猎雪感到胸膛深处迸射开的疼痛,心想完了。
咚。
他看着就在不远处的急诊挂号,撑着地想爬起来,一动,胸口就要裂开一样,疼得他喘不上气,再次跌了回去。
完了。
咚。
他眼前开始发花,呼吸好像也开始困难,耳畔兵荒马乱的,他听见护士的呼喊:“这不是陈医生的孩子么,他换过心!赶紧检查!陈医生还在么?!”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放上推车疾行,陈猎雪着急,他想说我哥就在走廊那头,他也有病,没人救他,我还要给他挂号,你们能不能先去救他,他一身的血,他快不行了。
可他说不出话。
没有人听他嘴唇间虚弱的喃喃,他们护着他急急冲向急救室,推车经过走廊的条椅时,他透过层层白大褂看见躺在上面的纵康,纵康也看见他了,他虚弱地眯着眼睛,用干裂乌紫的嘴唇费力呼吸,冲陈猎雪动了动手指。
宋琪站在他身后,一张脸又脏又傻,也愣愣地看向他。
陈猎雪心都碎了,他极力想抬起手腕指指纵康,让围着自己的人们看到他,但只是一瞬间,一个擦肩的距离,命运截然不同的二人便交错而过。
“嘀。”
麻醉面罩卡在脸上,陈猎雪心如刀绞地昏迷过去。
第33章
陈猎雪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救助站,以一个游客的身份,看到了小时候的纵康和自己。
梦境似乎是从他记忆的源头开始的,小时候的回忆没有时间轴,全是一帧帧的片段,阳光和大雨同时倾洒,光怪陆离。他先是看见自己冒着雨在泥地里跑,跌了一跤,本来已经拍拍膝盖要爬起来了,一见纵康朝自己跑过来,立马一个屁股墩儿坐回去,揉着膝盖撇嘴要哭。
“这一屁股泥,”十岁冒头的纵康歪歪扭扭地把他抱起来,吓唬他,“张姨又得骂你!”
他就笑嘻嘻地往纵康怀里一拱,跟个擀面杖一样围着纵康擀了一圈,蹭得两人全都兮脏,摇头晃脑地跑了:“我不怕。”
纵康又气又笑,追上他牵住他的手:“慢点!”
他们跑回宿舍,宿舍门前有长长的走廊,就像学校的教学楼,他攥着纵康的手晃,踢着脚走路,不合身的裤子太长,裤边都被踩烂了,纵康蹲下来给他卷裤脚,他伸手在纵康头顶的发旋儿里描画,听纵康对他说:“小碰,我不上学了。”
“我也不想上学前班。”他说。
纵康抬头看他,比刚才长大了一些,是中学生青涩的样貌,问他:“为啥?”
“他们都不跟我玩。”
游客陈猎雪站在两人身旁,小时候的他看不懂纵康脸上的心酸和难过,还在前言不搭后语地嘀嘀咕咕:“我也不想跟他们玩,我不能上体育课,每次他们砸沙包,宋老师都让我上大树底下站着看,可是他们砸完沙包都干干净净的,我不砸沙包衣服也脏。他们说我身上有酸味儿。”
小陈猎雪抬起袖子使劲闻,冒冒失失地把胳膊往纵康鼻子底下一杵:“纵康哥,我酸么?”
纵康垂着头,把脸埋进他掌心里捂了一会儿。陈猎雪莫名觉得手心濡湿,他抬起来看,一片干燥,再去看小陈猎雪的手,就见那几根黑黢黢的小指头缝里沁出湿漉漉的水迹。
“……不酸。”
纵康瓮声瓮气地回答。
陈猎雪从口袋里掏纸巾,刚拿出来,纵康已经站起身,牵着小时候的他继续往前走了。
他跟在他们身后看,小时候的他总觉得纵康可高了,自己怎么也长不到他的个头,现在这样看,纵康瘦削的肩膀根本没比他的头顶高出几公分。
“你要上学,不能不上学。”纵康敲敲小陈猎雪的头顶,“不上学人就笨了,一笨,就没人愿意要你了。”
小陈猎雪扬手往栏杆外一指:“他也不要我么?”
纵康和陈猎雪一起扭头看,救助站的歪瓜裂枣们都在院子里站着,一个个瘦成了猴精,正被前来做慈善的人们挑选着。
年轻俊朗的陈庭森在小陈猎雪面前顿住脚,侧首同挽着他手臂的江怡悄声说话。
院长立马揽过小陈猎雪的肩,热情地向这对年轻有为的夫妻介绍:“这孩子漂亮,脑子也聪明,不淘,只要有条件,真的是块读书的材料。”她摸摸陈猎雪的脸,亲热地催促:“快喊叔叔阿姨好。”
小小的陈猎雪眼里只有陈庭森,他咧咧嘴,甜丝丝地冲陈庭森笑。
江怡也笑了,她摸着自己的小腹对陈庭森点头:“就这孩子吧,笑得甜。给我的小竹雪多积积福。”
陈猎雪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扭头去找纵康,热热闹闹的院子里,他孤身一人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局促地攥着短了一截的衣袖,偶尔有人走到他跟前,看他一眼,又谈笑着绕开。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小陈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