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
发出第一声痛叫后他就咬紧了嘴唇,这是以前在救助站留下的习惯,那些婆婶最烦他们哭叫,哭了要挨骂。他像一尾涸水的鱼僵在陈庭森大腿上,脊柱绷得紧紧的,既忍痛,还暗暗拎着一口气,怕自己太重,压得陈庭森不舒服。
到了后几巴掌,他撑不住了,陈庭森一掌接一掌,似乎有不眠不休打下去的意思,陈猎雪屁股麻了,陈庭森的手掌再拍下来,直观感受的已经不是痛,只剩单纯的“拍打”。
趴在陈庭森的大腿上、跟屁股只隔着两层裤子的大掌、持续的拍打声……也许是脑袋垂了太久,或者别的什么心猿意马,他整张脸胀红到发痒。
又一掌下来,陈猎雪夹紧屁股,攥着陈庭森的小腿挤出一点哭腔:“爸爸!”
他还是这样,一惊慌就记不住该喊的称呼。
陈庭森的手停在他屁股上方,面若冰霜地垂眼看他。
本能让陈猎雪想挣扎,意识却控制着他的身体不敢挣得太过,只能微微蠕动着躲闪,领口泄露出的一截瘦削充血的后颈,动物一样窸窸窣窣。
他仰起脸,眼眶鼻头都红得刺眼,嘴唇却咬得斑白,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用臣服又委屈的目光看着陈庭森,畏缩求饶:“爸爸,我错了……”
陈庭森抿抿嘴,盯着陈猎雪的眼睛,暂停的手掌狠狠拍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陈猎雪的班主任收到陈庭森的短信,陈猎雪又请假了。
陈猎雪指头飞快地趴在床上抠手机,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把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恢复成半死不活的姿态,恹恹枕着自己的胳膊瞪墙。
他昨晚受了最后那巴掌才知道,原来前面的巴掌陈庭森都留了力气,没真把他往死里揍,他用求饶换来的最后一掌才是陈庭森真正的力气,毫不留情,直接给他拍出了眼泪。
陈庭森还是顾忌他儿子的心脏,见陈猎雪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也没打算一晚上把问题解决掉,将人从腿上挪到沙发上,从药箱里拿出两管软膏往他手边一丢,径自离开。
陈猎雪挨了一顿揍,最后还是自己捂着屁股挪回卧室上药。
真的疼,到现在都挨不了床。
门开,陈庭森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知道他醒了,便走到床边坐下。
“转过来。”
陈猎雪慢慢地拧过头。
“看着我。”
陈猎雪蔫蔫地抬起眼。
陈庭森看他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肯跟自己对上,眉梢不悦地挑了挑,问:“生气?”
陈猎雪臊眉耷眼,睫毛颤了颤,还是没抬眼看他,歪着脸枕在自己小臂上。
“没有。”他小声咕哝。
不等陈庭森开口,他又接了句:“是我的错,该打。”
陈庭森不吃他这一套,没波没澜地继续问:“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还记得么?”
陈猎雪睫毛不颤了,小心去看陈庭森的表情——面无表情。
他难过地抬起头,想往陈庭森跟前凑凑,盖在屁股上的凉被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掉,陈庭森皱起眉,呵他:“别乱动。”
陈猎雪不动了,做出可怜的表情去看陈庭森,反省:“叔叔,我错了。”
“我不该那么晚才回家。”
陈庭森眉心的沟壑不浅反深,不跟他兜圈子,直接质问:“你去干嘛了?”
陈猎雪收回目光,显得难以启齿。
“说话。”
“我……”他观察着陈庭森脸上每一处肌肉的变化,小心翼翼地嗫嚅:“我去玩了。”
“跟谁?”
陈猎雪咬咬牙,望着陈庭森,逼自己不要挪眼。
“女朋友。”他说。
“谁?”
陈庭森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物种。
说谎话本身就需要一鼓作气,被陈庭森这样满含质疑的又问了一遍,陈猎雪有点脸红,他撇开眼,连带着气势都弱了很多,心虚地重复:“女朋友。”
陈庭森发出一声嗤笑。
陈猎雪预想了很多种陈庭森可能会有的反应,冷漠的,生气的,质问的……火辣紧绷的屁股还提醒着他小心再挨一顿揍。
他甚至连“女朋友”的样子都想好了,昨晚他们去哪里“玩”也打好了腹稿,没想到陈庭森的反应却只是听了个无聊的笑话。
“你现在有资格么?”
陈庭森讥讽地说,目露戏谑。知道陈猎雪没去做对心脏不利的事就够了,他毫不关心养子早恋的细节,丢下一句“想清楚你这个年龄该干嘛,管好你自己”,就直接转身出了房间。
陈猎雪趴在床上怔了好一会儿,他从没把自己在这个家里想得有多重要,却也没想到会这么微不足道。
看学校那么紧张学生早恋,我还以为所有家庭对于小孩的早恋问题都会很重视呢。
他孤零零地趴在房间里,想。
陈猎雪皮薄肉嫩,身子骨先天单薄,这一顿打让他在家里活活养了两天半才去上学。
宋琪是个无情的杀手,听说他挨了一顿毒打不仅没表现出关心,还幸灾乐祸地往他屁股上一抽,乐得跟鸭子似的:“把爸爸急坏了?乖宝宝被打屁股了?”
陈猎雪“嘶”地抽了口疼气,不悦地捂着屁股躲开:“烦不烦啊你?”他翻出手机看一眼日期,对宋琪说:“今天晚上我不去了,你顶我班吧。”
“行。”宋琪一口答应,同时提了个条件:“今天我帮你顶,下月你帮我一天?我得回家看着我妈。”
宋琪的妈精神不太好,陈猎雪大概了解他家多灾多难的境况,点头同意。
合作一谈妥,宋琪立马恢复了嘴皮子精的本性,在他耳边嘻嘻哈哈:“你还敢去上班哪?上次一个耳光,这回一串巴掌,再给逮着指不定就让你在家门口罚跪了。外面的世界多危险啊,你这种恨不得被爸爸捧在手里的眼珠子,以后下课铃一打就老老实实乖乖回家得了!”
陈猎雪懒得理他,径直往教室走。
他确实下课铃一打就跑了,在路口一拐,走的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先去了一趟沃尔玛,陈猎雪推着小车在货架间熟练地东走西窜,不一会儿小车就堆得冒了尖,里面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有,甚至还有两双棉袜子。
下班高峰期,天气闷热,他拎着两只大塑料袋去打车,因为腾不出手所以被好几个人插了队,汗流浃背的样子有点傻。旁边一个阿姨带着女儿同样购物出来,实在看不下眼,掏出一包纸巾让他擦擦汗,好奇地问他这是要去哪里?把刚拦下的车让给了他。陈猎雪没客气,笑着道了谢,磕磕绊绊地爬进车里。
他要去一家修车厂。
修车厂的位置很偏,几乎要开出市区,司机绕了一大圈,终于在“有缘修车行”门口停下时天都黑了。
这是家很小的修车厂,生意永远半死不活。陈猎雪熟门熟路地进去,腻鼻子的汽油味冲得满肺都是,几个修理工正围着小圆桌吃完饭,陈猎雪喊其中一个人“安哥”,那人正用筷子往嘴里稀里呼噜扒稀饭,见了他也不生疏,扭头在一目了然的汽修间看了一圈,大喊:“小康?”
一辆破破烂烂的奥拓车传来回声:“哎。”
“你弟又来了!”
叮咣乱响,一条瘦长人影从奥拓车底滑出来,那是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穿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生了张看起来就寡言的脸,颧骨的位置沁着两道汗津津的油墨,笼在昏黄的汽车阴影里,给人一种瘦得脱相嘬腮的视觉效果。
见到陈猎雪,他沉闷的眼睛绽放出光彩,弯弯地拱起来:“小碰!”
陈猎雪也笑了。
“纵康哥。”
第04章
修车厂里有个小小的杂物间,放替换下来的废弃轮胎等物,墙角污腻,狭窄逼仄,支一张行军床就没了能下脚的地方。
纵康拉亮灯泡绳,让陈猎雪先进去坐着:“还剩一点活,我先去干完。你吃饭了么?”
“不用了纵康哥,”陈猎雪把塑料袋放床上,“我就来看看你,我爸在家做好饭了,你忙吧,我不耽误你。”
纵康比陈猎雪大不了几岁,整个人却显得很老成,不悦道:“说了不让你买东西,我不缺,你的钱自己留着买书买吃的。”
陈猎雪笑眯眯的:“我也够用的。”
纵康同陈猎雪一样,都是刚出生就因为先天病被扔在了医院,先后也经历了几个资助人,却没有换心的机会——不是所有被救助儿童都有陈猎雪般奇迹的命运。他相貌普通,寡言少语,丢在人群中就会被淹没,资助随着年龄增加逐渐减少,成年后基本就没了指望,不好再留在救助站白吃白住,就独自出来熬生活。
陈猎雪是被他牵着长大的,救助站资源有限,及至被陈庭森领养,他都跟纵康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亲兄弟一样互相依存。
纵康把门关上,拉着陈猎雪坐下,小心问:“陈先生对你还好吧?”
“挺好的。”陈猎雪趁他这点偷闲的功夫赶紧去翻塑料袋,边说:“前阵子我在学校不太舒服,他专门翘班去接我,他在家都会亲自给我做饭,上夜班回来还给我带好吃的小笼包……纵康哥,你吃这个。”他拿出两罐黄桃罐头,“你小时候就喜欢吃糖水罐头。”
纵康有点害羞,陈猎雪是他弟弟,学生又没有收入,给他买东西花的都是领养人的钱,用的是人家儿子的心脏,陈先生人再好,也不可能心里没有疙瘩,他生怕陈猎雪惹了陈庭森不高兴,在家里挨冷眼。
“你吃,我现在不爱吃甜的了。”他拎过一个大袋子往陈猎雪怀里搡:“这些得一百多吧?你拿走自己吃,瘦得跟猴儿似的。拿回去跟陈先生一起吃。”
陈猎雪侧身躲开他的推搡,掰开罐头拉环直接放他手里:“你哪次都这样,放着不舍得吃,最后都被安哥他们摸走了。”
纵康笑笑,没说什么。
陈猎雪吸吸手指头沾上的糖水,吮出一点腥甜味,看一眼才发现易拉罐划了手,小指上一道一厘米长的口子。
他把手蜷起来不让纵康看见,擦擦汗打量昏暗的小杂物间,问:“纵康哥,你晚上睡这儿热不热?”
“现在关了门我就在外面铺凉席睡,外面有风扇,不热。你热么小碰?”他放下罐头要去外面搬风扇,被陈猎雪拦下来:“别折腾了,好不容易偷个懒,被安哥看见你又喊你干活。”
想了想,陈猎雪又问:“你没想着换个别的工作?”
“换什么?”
“换个不这么累的,别太耗体力的,都行。”
纵康看他一眼,垂下眼皮。小碰到底没有自己在社会上生活过,不知道没学历没体力的人想找个体面又能赚钱的工作有多难。不过他在这个破修车厂里做小工也有自己的计算,厂里小工来的多走得也快,留不住人,听说安哥正计划着跟老板把这个铺面盘下来,他是安哥招进来的,如果能在安哥手底下当个“元老工”,踏踏实实的,也能比现在待遇好很多。
“而且,”他不好意思地顿了顿,将枕头掀开给陈猎雪看,那底下压着两本半旧教材,“我想报个夜校的班,拿个业余学校的文凭,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以后说不定我能自己盘个汽修厂呢。”
陈猎雪翻翻那两本自学教材,应该是从旧书摊上淘的,纵康只有初中学历,写字还一笔一划的,他的小孩字叠在书主人原本的旧笔记上,泛出一股认真的傻气,同时也透着让人欣喜的上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