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
“老师,”陈猎雪的回答同当时跟陈庭森说的一样,“我想考出去。”
班主任还在纸上画圈的笔停了停,一下下敲着桌子:“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学生想考到咱们市么?”
“知道。”
“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行,尽量远一些。”
“你知道以你现在的条件,往其他一线城市考,只能上个二本,甚至三本么?”
“我知道,但是……”
“没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班主任放下笔,打断他的话。“身体是客观因素,你自己得乐观一点儿,别小小年纪就冲劲干劲都没了。你爸一次两次地推你进手术室,不是为了让你随便去个鸟不拉屎、万一出点什么状况他都来不及往你身边赶的地方。”
陈猎雪抬起眼睛看他。
“现在医疗技术越来越发达,未来长着呢,你不能现在就泄劲,是不是?”
“老师。”
“嗯?”
“我爸爸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班主任与他对视,又叹了口气:“你先别管这个。身为老师,我肯定也愿意你们往外考,去更优秀的地方看看,长长眼界和见识。但绝不是你这样无所谓地往外考。”他语重心长,“咱们身体特殊,要考虑的东西必须得比其他孩子多。”
“而且就算你往外考,你也不能辜负自己,随便报个学校就把自己交代了。你的条件摆在那儿,既然想出去,就得去最好的地方。今年落了进度,大不了明年咱们再来一年,至少得考个对得起自己的学校吧?”
陈猎雪重新看向桌上杂乱的张张纸纸,听班主任对他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能小小年纪就没劲儿了。人能走到哪一步,全靠心里攒着劲儿啊,孩子。”
这是句双关。陈猎雪的眼球突然有些发涩,他向班主任点头:“谢谢老师。”
班主任拍拍他:“回去复习吧。把你同桌给我叫进来,考得稀巴烂……”
那天放学,关崇与江怡一起来接他,陈猎雪看见江怡有些惊讶:“江阿姨,你怎么来了?”
江怡的肚子近七个月了,看着圆圆滚滚,她自从肚子起来就腰酸背痛,对气味反应很大,关崇嘴上笑她娇气,同时什么活儿也不让她干,让她休足了孕假在家养身子。
“出来运动运动,”江怡搀着关崇的手坐回副驾上,对陈猎雪说:“老歇着也不行,越歇越乏。”
陈猎雪帮她关上车门,去后排坐好,关崇心情很好,打着方向盘问:“猎雪饿不饿,去吃点夜宵?”
“我不饿,江阿姨想吃什么?”
“她今天晚上想吃烤羊肉串,外卖还不行,非要吃桥头夜市那家,刚才来接你之前从那儿过,又闻不了烟味,车都没下就催我赶紧走。”关崇冲陈猎雪挑眉毛,“把她送回去,咱爷俩儿去吃。”
江怡跟他拌嘴,陈猎雪笑着答应下来。
六月份的夜风还没有暑气,夜市摊子上三五一桌,烤肉味烟酒味混杂着,是初夏最生活的味道。关崇顾虑陈猎雪的身体,要了个小包厢,隔着落地的玻璃窗看外头热闹的食客们,慨叹:“再等半个月,你们高考完,这里全都是你们的天下。”
陈猎雪想想那个画面,眼前出现的却是宋琪的影子,他一定很适合这样的狂欢。
“有想考的学校么?”关崇问他。
陈猎雪摇摇头:“还没有。”
“别考太远,”关崇道,“你爸爸放心不下。”
老板送烤串进来,关崇给陈猎雪要了瓶果汁,又帮江怡挑好想吃的东西,等老板拿着菜单出去,陈猎雪迟疑着问:“关叔叔,我爸爸也跟你说了?”
“也?”关崇奇怪地看他,“这种事只要知道你身体状况的人都能想到,他跟谁说?”
“哦。”陈猎雪垂下眼皮拆餐具,“好像跟我们班主任说了。”
关崇用茶水帮他烫筷子,开始聊其他话题,从江怡的肚子聊到孩子的名字,从科学复习聊到高考别紧张,话题兜了一圈,最后又回到陈庭森身上,关崇很自然地问:“高考完是不是就要回家了?”
陈猎雪点点头:“嗯。”
也该回去了。陈猎雪想,他拿高考做理由躲了陈庭森几个月,高考完没道理不回去。况且,江怡的身子眼见着一天比一天重,再过两个月估计就要生了,他在关崇家帮不上什么忙,不好继续碍手碍脚。
“回去吧,三个月的假期呢,好好陪陪你爸爸,等你上了大学,就得半年见一次了。”
半年?
会有几个半年呢。陈猎雪在心里默默地算,也许半年都不一定能见上一次。他走了以后,陈庭森一定会组建自己的家庭,到时他会慢慢从陈竹雪的伤痛里走出来,像现在的江怡一样幸福,拥有新的爱人,健康的孩子,到那时,他这个心脏容器自然也没必要留在身边了。
至于他自己。
用三个月换来余生的回忆,挺好的。
第42章
离校以前有很多零碎的事,比如在蝉鸣声声中排队拍毕业照,再比如班主任在讲台上发准考证,絮絮叨叨地把注意事项交代了一遍又一遍,他说最后一天就别看书了,反正就想着会的已经会了,不会的大家都不会,轻松上阵。最后,祝大家高考顺利,都考出理想的成绩,去理想的大学。
班里一片欢呼,开始撕书。
陈猎雪在纸片纷飞的教学楼间走过,来到宋琪的教室,宋琪的班级比其他班都闹得欢,他在群魔乱舞中拉住一名同学,问:“宋琪的书还在么?”
“宋琪?”那学生挠挠头,“早就没了,桌子都撤了。”
陈猎雪道谢,往办公室走,宋琪的班主任正被学生们拉着合影瞎闹,他在一旁等了会儿,抓着机会问:“老师,你们班的毕业照能多印一张卖给我么?”
宋琪班主任认出他,道:“陈猎雪啊,给宋琪拿的吧?”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毕业照,“买什么买,拿给他吧,我也给他留了一张。那孩子,倔头倔脑地跑来说退学就退学了,唉,也是挺可怜的。他现在在干嘛呢?以后真不上学了?”
陈猎雪接过来,弯弯身子鞠了个躬,摇头:“不知道,他没再联系我。”
宋琪班主任摆摆手:“走吧,走吧。好好考试。”
高考头一天,关崇带陈猎雪去看考场,他被分在离关崇家不远的考点,很方便,走着去就可以。
他坐在自己的考号上感受了一会儿,按照老师说的那样,做了一套选择题,对了答案,正确率是自己满意的水平,便慢悠悠地下楼,准备回家复习。
关崇在操场跟一名带着孩子的家长说话,见陈猎雪出来就道了别,揽着陈猎雪往回走,问:“感觉怎么样?”
陈猎雪想了想,坦白道:“没什么感觉。”
“没感觉是好事,不紧张。”他拍拍陈猎雪的肩头,“咱们这么优秀,不用有压力。”
陈猎雪笑笑,没说什么。
晚上吃饭的时候,江怡给他剥了两枚鸡蛋,说考前吃俩鸡蛋考得好。关崇笑话她不讲科学,江怡说你懂什么,这叫双百分,我高考的时候我妈就给我这么吃。
饭后,他回房间背了会儿书,完完整整地做了一套卷子,订正过后,盯着满桌纸笔发呆,他的手机在一旁安静躺着,打开滑了滑,不知不觉就戳进通讯录里,手指在陈庭森的号码上摩挲两下,锁上屏倒扣着放进抽屉里。
关崇敲门进来,给他送牛奶和水果,拿起他改完的试卷坐在床边看了看,表扬道:“挺好的,明天就这么发挥就行。”顿了顿,他问:“你爸爸打电话了没?”
“嗯?”陈猎雪扭头看他,没反应过来,“什么电话?”
关崇了然,他话头一扭,换了种问法:“要不要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笑道,“寻求一点爱的鼓励。”
陈猎雪正要拒绝,江怡“叩叩”敲了敲房门,举着嗡嗡作响的手机探身进来:“电话。”
“谁的?”
关崇出去了,陈猎雪收拢心思继续做题,过了一会儿,关崇重新进来,叮嘱他早点休息,别熬太晚,明早在家吃饭,然后送他去考场。
夜里十点半,陈猎雪放下笔,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然后拿起手机准备洗漱上床,摁亮屏幕时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他心神一动,点开来看,发件人是陈庭森,发件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前,内容极其简短,统共只有十个字加三个标点符号:早点睡,别紧张。考完回家。
陈猎雪站在卫生间门口看这条短信,看看内容,返回去看发件人,再点开看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到第七遍,他的眼睛慢慢弯起来,渗出了些笑意。他锁上手机进卫生间洗漱,出来后又打开了那个界面,“咔”一声截了图。
“嗯。”
他回。
第二天,陈猎雪早早起来,吃了江怡亲手煮给他的蛋,又被关崇盯着一项项检查了要带的东西,前往考场。
考点附近的路已经封起来了,路上全是家长带着孩子,他们到的时候考场还没开门,关崇去给陈猎雪买了水,又看了一遍他的准考证,大门开了,他拍拍陈猎雪的肩:“去吧,好孩子。”
高考没有想象中那样特殊,陈猎雪总觉得坐在位置上还没来及紧张,考试就开始了。时间进入答题阶段后,一切就与学校里的模拟考没了差别。试卷没有很难,作文的题目很大,给了一段花与蝴蝶的材料,自选立意。陈猎雪以“生与寄托”为主旨,写了他与心脏的故事。交卷的时候他心想似乎有些跑题,又想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暴露”身份,会不会被当成作弊处理。
从考场出来,关崇已经在校门口等他,身边嗡嗡嗡全是关于考试的交流,关崇怕他被人群挤着,护着他往前走,问考得怎么样?陈猎雪心情很放松,笑着说除了作文没把握,其他问题不大。
两天,四场考试,许多学生与家长准备了三年的战斗,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铃打响,陈猎雪最后检查一次姓名和考号,放下笔走出考场。
此刻身边的喧闹全都是热闹放松的气氛,每个人都商量着去哪里狂欢,陈猎雪没有这个心思,他盘算着是现在直接回家,还是在关崇家再住一晚。陈庭森那条短信以后没再联系过他,他不知是不是该打个电话过去,问问陈庭森的安排。
走出教学楼,夕阳打出黄黄红红的余晖,陈猎雪浅浅吸了口气吐出去,感觉自己有些没出息——想远离陈庭森的心是真的,为了他一条短信就开心也是真的,想到要回到他身边共度剩下的三个月,不可抑制的小小期待也是真的。
然而出了考点,眼前的画面告诉他,什么都不用他思考——陈庭森竟然来了。
陈庭森与关崇都是即便在人群中都十分耀眼的存在,他俩在陈庭森的车旁闲聊,关崇靠坐着车身,姿态很放松,陈庭森显然没他那么放松,他应该是直接从医院过来,脸上还带着工作时的严肃,抱着臂,在源源淌出的考生们中寻觅一张熟悉的脸。
陈猎雪走到他面前,喊:“爸爸。”
陈庭森盯着他,眉梢动了动,问:“考完了?”
“嗯。”
连一句“怎么样”都没有,陈庭森点点头,转身对关崇道:“那我就先带他回去,这段时间辛苦你和江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