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
可他只要离开,就真的难以再回头了。
人在无力的时候会产生对自己毫无办法的绝望,此刻的陈猎雪就对自己胸腔里弥漫的空洞无望。他知道陈庭森说得都是对的,也是他现在想要与陈庭森保持的关系,他真的无力继续追逐陈庭森,也想给陈庭森真正属于他的、完整且正常的生活。
但当那些话亲口从陈庭森嘴中说出,他真是疼得连心尖都麻了。
宁宁走到操场边缘,看那些大男生踢球,她雀跃着,回头催促陈猎雪:“猎雪哥哥,你快走啊!怎么越走越慢?”
陈猎雪想对她笑一笑,唇角与脚脖一样重的抬不起来。他缓缓顿在原地,扶着心口蹲下,没出息地把头埋进膝盖里。
纵康哥,感情为什么不能说消散就消散呢。
人活着,为什么总要这么累呢,这疲惫会有尽头么?
纵康哥,我好难受啊。
陈庭森在座谈会上心神不宁。
自陈猎雪消失在他的视线中,那股没法解释的烦乱就在他头脑中萦绕不去,时间开始变得十分缓慢,烦乱也随着众人慢条斯理的发言演化为淡淡的不安。
话筒由前一个人递到他手上,他按捺着心绪做出一段完整的发言,就无法继续稳坐下去,他向主持人示意,以最小的动静从台上离开。顺着后台走出礼堂,他随便挑了个人多的方向就抬脚往前走,边疾行边掏出手机给陈猎雪打电话。
他总觉得要出事。
电话接通时他安心了些许,问陈猎雪在哪,说话的却是宁宁,她在那端大呼小叫:“陈叔叔!你快来操场,猎雪哥哥被球砸了!”
陈庭森听见自己的心脏“咣当”一声沉了下去。
这所校园大得该死,他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与形象,抓过一个学生问了路便拔足狂奔。赶到操场附近,情况比他预想得要好,他没看到一堆学生蜂拥在晕倒的陈猎雪身前的画面,宁宁在一栋建筑的檐下冲他招手:“陈叔叔!”陈猎雪倚靠着墙角,攥着一瓶矿泉水捂在左脸上,闻声抬头。
几个围绕的学生见来了大人,讷讷地想说点什么,陈庭森来不及听,他三两步跨上阶梯,捧住陈猎雪的脑袋检查,宁宁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猎雪哥哥走累了蹲了一会儿,站起来的时候正好一颗足球飞过来,“咣”地就给他砸倒了,还正好砸中了眼睛。
肇事学生紧张地站在一旁。
陈猎雪虚虚地喊了声“爸爸”,转着脸不太想跟他对视,被陈庭森坚定地掰开了手。矿泉水瓶下压着的半边脸果然肿了,原本清亮的眼球严重充血,半眯着睁不开,不断地往外渗眼泪。
“我没事。”他小声说。
“叔叔……”那学生想解释,陈庭森没空搭理他,他紧急判断了陈猎雪的状态,二话不说将他打横捞起来,转身下了阶梯,向校门外走。
“爸……”陈猎雪吃了一惊,他觉得自己除了头有点晕,不受控地淌眼泪外没什么大问题,挣扎着想下来,陈庭森卡在他肩头的手铁钳般扣牢,将他紧紧扣在怀里,下颌绷出狠戾的线条,垂下眼皮命令他:“别动。”
陈猎雪的动作停下来,然后一点点松懈,最后乖顺地窝在陈庭森怀里闭上眼,不再动弹。
“那我去哪儿啊?”宁宁在台阶上插着腰。她本来怕的要死,陈庭森一出现,她立马就不怕了,悠闲地目送他们离开。
几个大学生也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这是怎么个意思,走也不是跟也不是,傻着脸问宁宁:“我们呢?”
“你们?”宁宁学陈猎雪看她的表情,吊着眼看这几个大学生,老人精似的摇头叹气:“你们跑吧。他爸可凶了,一言不合就挖你的心。”
大学生:“……”
第50章
陈猎雪的眼睛没有大碍,陈庭森压着他从头到脚都检查了一遍,球砸过来时他抬起胳膊挡球,缓解了一部分冲力,排除了轻微脑震荡的症状,眼睛着实收到了伤害,所幸只是眼睑的皮下出血,角膜轻微损伤,晶体与玻璃体都无碍。
校领导专门带了那几个学生来道歉,陈庭森的脸色自出事后就不太好看,还是陈猎雪自己先表示感谢,然后安抚那踢球的大学生:“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谢谢学长关心。”那学生知道被自己砸中的人就是当年新闻上换心的小孩,愈加愧疚的同时也松了一口大气——这么金贵的身子,要真被他一球踢出什么好歹来,那真是把家底儿搂空了也还不清。
众人轮番慰问后,那天中午的饭局也不了了之,陈庭森让陈猎雪在医院观察了一下午,确定没有其他不良反应,充血渐渐褪下去,肿也一点点开始消,才将他带回酒店休息。
临走前,医生叮嘱,这两天可能会持续视物不清的症状,是暂时性的,问题不大,但也要多加注意,千万别用眼疲劳。
回房间的路上,二人沉默着都没有说话,陈庭森把脚步放得很慢,陈猎雪知道他害怕自己摔倒,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一步一挪。出电梯时,陈庭森不甚自在地抬了抬眼,牵过陈猎雪的手握在手里,提醒他:“地毯。”
陈猎雪那一条手臂都僵住了,陈庭森的掌心温热干燥,包着他微凉的手,他觉得被攥住的掌心里仿佛扣着一袋跳跳糖,麻麻地乱蹦。
“嗯。”他答应着,没敢挣脱,任陈庭森拉着他走过长廊,刷卡进门,将他安置在沙发上。
陈庭森里里外外忙活了一会儿,把他的药膏和冰块都放好,又回了几个电话,之后便没了声响,气氛也压抑下来。
陈猎雪清清嗓子,转着脑袋去安抚陈庭森:“其实真没什么事,爸爸,已经不疼了。”他强调,“心脏也没事。”
不疼了是骗人的,只是在能忍受的范围内而已。他的眼球还发着胀,看东西也模模糊糊带着重影,陈庭森现在在他眼中一半清晰一半模糊,表情也一半严肃一半愠怒。
完了。
陈猎雪吞吞口水。
这样子是又要生气了。
陈庭森真的很生气。气陈猎雪出事,也气他毫不在乎的态度。这气里还夹杂着难以诉说的担心——在稍微大点儿的校园里转一圈都能被砸一球,还想一个人出门去外地上学?
他几乎是不能理解地瞪着陈猎雪,生气地问:“这是心脏的事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
陈猎雪想起自己当时的心事,眼前的陈庭森又变得难以面对,他将脸扭开。
静谧像是缠绕在颈上,他隔了许久才说出话来:“我想出去上学。”
陈庭森“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陈猎雪没抬头,约摸是被盯了一会儿,陈庭森摔门出去了。
陈猎雪独自坐在酒店的沙发上愣神,看窗外的太阳一点点西沉,最后没进灰暗的云层里。
陈庭森再回来是晚上八点,陈猎雪刚洗完澡,雾气蒸得大,他转身时没看清脚边的脏衣篓,被绊了一下,膝盖磕在又滑又硬的马桶盖上,热水一激,红通通的有点想肿起来的意思。
很疼。
他胡乱套上睡衣单腿蹦出来,就近在陈庭森床上坐下,支起那条腿给自己揉膝盖,心情止不住的低落,觉得自己狼狈又没用。他有心想鼓舞自己乐观点,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又实在让他乐不起来。
陈庭森进门的就是这个画面,陈猎雪抽着鼻子坐在他床上搓腿,眼眶还泛着红,抬头朝他眯了眯眼,笑得很勉强,哑哑地说:“爸爸,你回来了。”
他将手上拎的粥和小菜放在电视柜上,硬邦邦地问:“腿又怎么了。”
“没事,刚才洗澡磕了一下。”陈猎雪站起来,发现陈庭森的床单被他身上的水汽氤湿了一块,有些无措地要去拿毛巾擦。
陈庭森走过来,不容分说地把他重新按坐下去,自己则在陈猎雪身前半蹲下,把他的腿篷在自己支起的膝盖上,用掌心有力地揉。
陈猎雪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没穿鞋,陈庭森的举动让他很局促,脚掌根本不敢在男人的膝盖上使力,往回抽,陈庭森的大掌攥着他的腿肚子,根本抽不开,他鼻端嗅到陈庭森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蜷起脚趾头小声嘟囔:“脚脏。”
陈庭森没接他这话,他沉着脸揉了一会儿,手上的速度逐渐慢下来,他酝酿了很久,甚至太久了,久到陈猎雪险些在这诡异的柔情中放松下来。
很久,他听到陈庭森对他说:“别去外地上学了,报个家里的大学吧。”
陈猎雪怔神地看他。
就这一句话,再没有其他的,陈猎雪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发呆,还是潜意识里在等着什么。眼上、腿上,每一处的胀痛突然都折进他心里,他终于彻底没力气再撑着了,不论是他的腿,还是他的精神。他才十九岁,心力却像一截年久失修的破败堤坝,再次回家以来,他面对陈庭森所有苦苦维持的小心和躲避通通决了堤。
“爸爸,我活不了多少年。”
他听见自己不管不顾地说。
陈庭森的手腕僵住,眼神像刀子一样割向他。
“我没办法跟你这样生活下去,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你给不了。”他拉开陈庭森扣在他小腿上的手,将自己的脚放下来,踩在地面上。
“我不是陈竹雪,我也很想是他,做梦都想,我也想自在的、自然的呆在你身边,想跟你撒娇就能撒娇,想跟你亲近就能亲近,我也想跟你父慈子孝。”
“可我真的做不到。”
他明明觉得自己的心境没有波动,一颗眼泪却从他眼球里落下来,“啪”地砸在地上。
“我觉得好累啊。爸爸。”
“我……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年,我一直都知道,可是纵康哥死的时候,我还是被吓着了,生命对我们而言太难了。活着真的太难了。我不知道我哪天就会出意外,就会像纵康哥那样,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没了。我不想在我死之前还折磨你,我也不想折磨我自己了。”
“你会重新有自己的家,有个健康的孩子,只要我不在你身边折磨你,你很快就可以开始新生活,到时候我的存在真的就没有意义了,我不想一直这样,等着那天到来。如果你能给我我想要的感情,哪怕是假的,只要你愿意给,在我死之前,你能给我,我愿意一直在你身边。你给的了么?爸爸?”
陈庭森没说话,他也没奢望能得到回答,自顾继续:“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想要的对我来说也太困难了,我真的做不到。”
“我很爱惜这颗心脏,你总觉得我不爱惜,其实我特别爱惜。我知道我是靠它才能活着,我感激它,感激陈竹雪,也感激你。但我也想……哪怕只有一天也好,我也想能做自己,在死之前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去过一下正常人的生活。”
“我没法在你身边等死。”
“你就……放了我吧。爸爸。”
第51章
那次的讲座之行没有如陈庭森说的那样为期七天。
坐上回程的大巴陈猎雪才知道,主办方这边全程只安排了三天,陈庭森之前跟他说要呆一个星期,大概是真想着等公事结束,带他多玩几天。
他扭头看看闭目养神的陈庭森,那晚他情绪上头,没头没脑地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具体都提到了哪些,活着、死了、纵康、陈竹雪、心脏、离开,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到后来,他无话可说,浑身是一种发泄了以后的松懈与乏力。陈庭森始终没有回应他。他只是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看了他许久,那时候,一直伴随在这个高大男人身上的自我与傲气,好像全都挥发了,他的语气同样疲累,整个人都老了几岁似的,沙哑地对他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