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
一直到今天提着行李离开,他也没有再对自己说什么。
他们回到了家里,继续先前的生活,好像这趟出行并没有发生过。
陈猎雪的高考成绩下来了,没有他预期的那样好,也没有他预期的那样差,正好在预期以内。
他的作文果然没能拿到高分,不知是不是因为跑题。
陈庭森对他的成绩和志愿都没有兴趣,也不想提。班主任与他仔细地参考了往年的分数线,挑选了好几所学校,列出一张详细的志愿意向表,第一志愿是外省一所普通的一本,第二志愿是相邻城市一所口碑不错的二本。
班主任说你再好好想想,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复读一年考更好的学校。如果一本滑档了,二本也不一定能稳妥的录取。
陈猎雪去问了关崇,关崇很随性,对他们而言,每个人对陈猎雪的要求都是健康就好。他拍拍陈猎雪的肩,说你大胆地报,不论去哪儿都会是优秀的学生。
填志愿那天,陈猎雪是一个人去的,他对照着那张班主任亲手为他写的预填表一个字一个字敲上电脑,点击“确认”之前,他给陈庭森发短信:爸爸,我要报志愿了。
六分钟后,陈庭森回复他:嗯。
他摁下了鼠标。
漫长的假期与等待开始了。
陈猎雪开始提前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不用上学,陈庭森每天都要去上班,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独处。起初他不知该做些什么,家里已经收拾得足够整洁,变着花样地做菜也不过一天两顿。给陈庭森整理书房的时候,他开始试着阅读他书架上的书。
书架上很大一部分占比都是些专业的大部头,晦涩难啃,也看不懂。他想找一些散文小说来看,又发现了很多英文书籍。
陈庭森是真的很优秀。他翻着那些被翻阅过数次的书页,想。
将某一本厚实的诗歌集抽出来扫尘时,从里面掉出了一张相片。
那是一张年轻男人和年幼男童的合影。是陈庭森和陈竹雪。
照片已经有几年了,边角有轻微的褶皱,陈猎雪想象着无数个只留下书房灯光的黑夜里,陈庭森坐在这张椅子上,摩挲着照片怀念逝去的人,他的目光一定很温柔,夜色会将他映衬得很孤寂,一定不是照片里笑得松快自在的模样。
照片里的陈竹雪也是活生生的,攀附在陈庭森宽厚的肩膀上,偎在他怀里弯着眼仁儿笑。如果他还在,应该跟宁宁差不多大,估计也会跟江怡闹别扭,去跟陈庭森抱怨妈妈的管教严厉,陈庭森一定不会苛责他,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呢?应该会拍拍儿子的小脑瓜,带他去看一场精彩的电影吧。
陈猎雪把照片夹回去,突然想到,他从未去看过陈竹雪的墓。
陈庭森从未跟他聊过陈竹雪,他与江怡分开后,应该都是独自去看望陈竹雪。
那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他抱着那本书贴着书柜坐在地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翻,脑中思绪万千,由陈竹雪的墓,想到了纵康的墓,又由纵康的墓想到了他们被扒掉的“家”,那里如今已打起地基,准备建新楼房了;还有不见踪影的宋琪,反正也在家没事做,他觉得自己可以再去找找他,也许无意间路过某家便利店,就会看见他的身影;他们一起打过工的便利店不知道还招不招学生,如果能趁假期去做个兼职……
他的思绪在这里卡壳。
做兼职干什么呢?以前他是为了纵康而兼职,如今兼职,该为了谁?
他愣了几分钟,眉心一跳,眼中闪出了星星点点的光彩。
——世上虽只有一个纵康,却有无数跟他与纵康一样的孩子,纵康生前那么善良,时不时便会回到救助站见那些年幼的孩子,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弟弟来照顾。这个可怜的人,他一定也想尽自己的能力,稍微让那些孩子们的童年增添一星半点的光彩。
既然纵康能做到,他为什么不可以?
即便当成纵康的“遗志”也好,只要能为纵康再做点什么,无论什么他都愿意。
那天傍晚,陈庭森查完最后一圈房回来,林姐把刚泡好的花茶顺手分他一杯,说:“你最近连轴转啊,心情不好?”
陈庭森喝了一口茶,冰糖放多了,有些腻。他把杯子放下,道:“还行。”
“猎雪学校报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出结果?”
“月初。”
“那也快了,就下周的事儿。”
杨大夫推门进来,扇着风嚷嚷口渴,见陈庭森桌上那杯花茶,也没讲究,仰脖儿灌了个干净,这才顾得上说话:“您可别问他这个了,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猫奴狗奴的,他就是他家宝贝儿子奴,一想到他那儿子要去外地上学了,你看看一天那脸挂的……得得得你也别瞪我,我闭嘴。”
杨大夫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摘了白大褂退下,林姐笑起来,也准备下班,出门前她想起什么,“哎”了陈庭森一声,嘱咐他:“抽个空带孩子去看个电影,吃点儿好吃的。你那儿子乖得疼人。”
陈庭森“哗啦啦”地翻着病例,也不知听没听见,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赶紧回去吧你俩。”
待诊室终于安静下来,他绷直的肩背也懈了力气,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他抬手推开窗子,望着窗外一点余晖,点了根烟,蹙着眉心徐徐喷吐。
看电影。
他想起那天宁宁喊叫着“猎雪哥哥没去过电影院”时,陈猎雪哂在一旁,微微窘迫的样子。
看电影很容易,他现在愿意带陈猎雪去看电影,也愿意带他去买东西,去玩儿。能带亲生儿子做的事,他都可以带陈猎雪去。这是他亏欠的。
可现在的他与陈猎雪之间,真的只是父子间如何共处的问题么?
就着最后一缕光,他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心头有隐晦的念头在闪烁,蒙着厚厚的荆棘与尘土。他不敢妄动。
第52章
陈庭森回到家,久违地面对了黑漆漆的客厅,陈猎雪没在家,房子里一点人气也没有,空调该是一天也没开,闷沉沉的,抑得人心里烦乱。
他第一反应是小孩又跑了,随之脑海里便出现关崇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他有些颓丧地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额头,思索应该现在打电话,还是等过了晚饭的时间再打。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地钥匙声,陈庭森坐直了身子回头,门推开,陈猎雪抱着一只大纸袋,汗津津地进来,沙发上黑洞洞的人形吓了他一跳,“啪”地拍亮了玄关的灯,见是陈庭森,他放松地笑起来,喊他:“爸爸,你回来了。”
陈庭森紧紧盯着他,心情陡然舒缓开来,他起身走向陈猎雪,接过他怀里的纸袋,声音是一种自己都无意识的低沉,温和的低沉,怕把人吓跑似的,问:“你去哪儿了?”
“我去救助站了。”陈猎雪心情很好,他的眼睛已经很久没这样亮了,也很久没露出这样真切的笑,“去跟站长阿姨说了会儿话,给那里的弟弟妹妹买了零食和玩具,小浩还……爸爸你知道小浩么?当时跟我差不多大,他还记得我呢,他今年也高考了,说应该能考上三本,真棒。”
他边换鞋边说话,神采奕奕,陈庭森看着他,点点头:“嗯,不错。”
“他也成年了,不好继续在救助站生活,跟我说要好好上学,自己找工作挣钱。不过他的救助人很好,愿意继续资助他大学的学费,他只要挣生活费就好,没有那么累。”他说着,从陈庭森手上把纸袋拿回来,往客厅走,放在餐桌上一样样往外掏,里面是些蔬菜水果,还有洗手液等零散的家用。他兴高采烈,喋喋不休:“我还去找了个兼职,就在咱们小区外的超市,他们正好愿意收暑假工,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帮他们促销打折的东西。今天促销的是火腿肠,组长还给了我一捆呢。”他掏出一捆散装火腿肠,扭过头开心地冲陈庭森晃了晃。
那天把话都说破以后,打工这种事他对于陈庭森就觉得没了顾忌,不再害怕陈庭森对他的驳斥与冷淡。陈庭森也确实没有叱责他,他本想说这样的兼职又累又没意义,看着陈猎雪又有了生机的眼睛,他心里软下来,只问:“累么?”
“没事,不累。我想给自己找点事做。”陈猎雪说。
陈庭森缓缓地点了点头。
七月十号,录取结果出来了。
班级群里报喜报忧一团热闹,班主任和关崇都打电话来问,陈猎雪坐在陈庭森书房的电脑前手心出汗。先前他一心想跑远,结果真的就在眼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所学校。一本当然好,但是离陈庭森也真的有距离,如果他没被录取,就要再等二本的补录结果,二本的学校近,动车不要一个小时就能到,但毕竟只是二本。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也有可能是唯一一次,纯粹属于他自己的“博弈”,他还是希望得到最好的结果。
陈庭森倚在书房门口看他,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问他:“考上了么?”
“我还没查。”陈猎雪打开网址,心脏砰砰跳着,指头僵在鼠标上不动。他口腔中分泌出紧张的口水,咽了咽,还是没忍住问陈庭森:“爸爸,你觉得呢?”
陈庭森说:“查吧。”
他输入学号和姓名,眼睛张得圆圆的,点击查询。
一片花里胡哨的界面中,他的目光虚虚地掠过学校、专业、代码、政策……定格在一行红通通的大字上——
祝贺你已被录取!
“……爸爸。”他盯着看了两三遍,心跳让他的呼吸加剧,抬头定定地望着陈庭森,“我考上了。”
足有半分钟那么久,陈庭森终于勾了勾嘴角,轻声道:“恭喜。”
陈猎雪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人”了。
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时,班主任开心地连连拍他肩膀,直喊他“好小子”。他腼腆地微笑,向班主任鞠躬道谢。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带着通知书去了纵康的墓前,他蹲在地上给纵康展示那份文件袋里的纸纸张张,一字一句读给他听:“‘陈猎雪同学,经批准,你被我校外国语学院,德语专业录取。请准时于规定日期,持此通知报道注册。’”
“纵康哥,我考上大学了。”他看着照片里青涩的纵康,浅浅抽了口气,“以后我用德语读信给你听。”
回家的路上,他接到陈庭森的电话,问他现在在哪,他说在回家的路上。陈庭森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去那里吃晚饭。
到了地方才发现,关崇和江怡也在。江怡挺着八个月的身孕,行动很不便捷,但是气色很好,见到陈猎雪就接过他录取通知书反复翻看,眉开眼笑的,对关崇说这孩子可真争气。
关崇也是从心里为他高兴,问了他许多问题,填志愿的时候紧张么?查结果的时候手有没有抖?去这学校的官网了解过没?什么时候去报道?宿舍是几人间?
陈猎雪有的答得上来,有的答不上来,关崇还说了自己当年查录取时的趣事给他听,热闹了好一会儿,他才有心思仔细去看陈庭森的表情,陈庭森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周身散出来的气场倒也不压抑。陈猎雪拿通知书给他看,他也认真看了,微笑了一下。
应该还是为他高兴的。他想。
席间,关崇问陈猎雪能不能喝口庆功酒,陈猎雪摆手说不行,关崇用筷子尖蘸了一下啤酒的泡沫,逗小孩子一样举给他,说:“舌头尖儿点一下,算是沾个吉利。”
陈猎雪去看陈庭森,陈庭森没说话,是默许,他就用嘴唇碰了碰筷子尖,刚尝到一丝味道,陈庭森往他碗里舀了一勺鸡蛋羹,说:“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