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
陈猎雪与宋琪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
“你现在住哪儿?”
“厂里。”
“在什么厂打工?”
“修车厂。”
陈猎雪回头看了他一眼。
“一个月多少钱?”
“学徒八百,成工两千二。”
“你想以后就靠这个吃饭?”
“当上成工以后,我就能白天干活,晚上多打一份工。”顿了顿,宋琪的声音弱下去,“我想……先学会技术,以后盘个自己的店。”
墓园登记处到了,陈猎雪停下来,皱着眉毛望他。
“你没必要这样。”
门卫看看这个一天内来了两次的青年,递上登记表。陈猎雪填完,领着宋琪往里走,接上刚才没说完的话:“这是纵康哥想做的事,他已经走了,我生你的气归生气,但这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替他活,你也不是他。”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陈猎雪转身,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睛。
“陈猎雪。”宋琪的嗓子突然被刀片划过一样嘶哑,“我对不起他。”
他像个颠三倒四的孩子终于见到了神父,一股脑儿地倾倒出自己的罪过。他告诉陈猎雪那天他是怎么不管不顾地将纵康推倒在地上,那两瓶石头一样重的米酒瓶子是怎么砸上他的心口,又是过了多久以后,在围观者的提醒下,他才发现纵康已经脸色发紫。
“我当时……我当时全都乱了,我他妈就跟个傻逼一样,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稀里糊涂到的医院,我脑子里一会儿是我妈一会儿是纵康……医生让我去挂号缴费的时候如果我稍微再早一点儿,可能他就不会死,但我当时……”他痛苦地闭上眼,无论如何也憋不住的泪水从眼睑下面爬了满脸,“我当时……我他妈当时竟然犹豫了!我身上有钱,关崇给的信封就在我兜里,可我想的是,把钱给纵康花了,我妈怎么办,我拿什么给我妈办后事?我还……我他妈不是人!我不知道该不该给纵康花钱!我跟个神经病一样在想我以后怎么办,我妈没了我还要活着,我也要花钱,我想他跟我非亲非故……我竟然就犹豫了,他就在那儿躺着,我个王八蛋……”
宋琪的五官因为低吼而狰狞,陈猎雪终于完整地知道了纵康之死的始末,他幻想着当时的画面,瞳孔微微涣散,宋琪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根冰锥,从他的心口贯穿到后背。
好一会儿,他重新凝聚起目光,问宋琪:“关崇的红包里有多少钱?”
“……一千。”
一千。
陈猎雪很缓慢地点点头,继续往纵康的墓前走。
转过一片石碑,在某块不值钱的区域的边角,孤零零的碑前,他停下来。宋琪用了很大的勇气才敢站过来,站定的瞬间,他轻抽一口气,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
陈猎雪轻轻开口:“宋琪,你知道那天下午,纵康哥对我说了什么话么?”
“他说他想再加把劲,租个更好的房子,把你和你妈妈接过去照顾。”
“他真情实意地想跟你们一起好好生活,他说他有家了,说那是他最高兴的一个年。”
宋琪的喉间发出一声呜咽,他再撑不下去了,揪着自己的头发跪倒在冰冷的碑前,痛哭失声。
陈猎雪没有看他,他仍望着石碑上纵康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曾经温暖又真实。
“你那样想其实没有错,从你的角度来说。我知道没有钱的滋味,当时阿姨也出事了,你真的很难,我不怪你,因为纵康哥不怪你,他走之前在梦里跟我说了,你有你的顾虑。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是我信。你在想什么,他全都知道,可他一点儿也不怪你。而且后来你还是去挂号了,花了你能花的钱去救他,这些我爸都告诉我了。”
“我只是觉得你不配。”
“宋琪,你不配。”
“我一想到纵康哥曾将幸福寄托在你身上,就替他不值。”
他平静地说。
“但是你也没欠他什么。”
那天宋琪哭了很久,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这样畅快淋漓地哭。陈猎雪陪他站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临分别前,他对宋琪说,你可以选择你的生活和你想做的事,在汽修厂打工也好,去救助站捐款也好,自力更生地做个尽可能善良的人是好事,但别再为了“赎罪”,那不是纵康所希望的。
“还有,先挣够自己的钱再去捐款吧,先吃饱饭,没钱生不起病,也出不起意外。也许冥冥中真的‘人各有命’,既然有命活着,就努努力,让自己活得好一点,也让离开的人放心。”
说完,他向宋琪伸出手:“跟我回家过年?”
宋琪揉揉鼻子,拉着他的掌心从地上起来:“不了,厂里有两个外地的工友没回家,我们一起吃饭。”
“也行。”陈猎雪点点头,“我换卡了,你把我手机号记下来。”
他报了一串数字,宋琪掏出手机边记边说:“你手机等我过完年赔你。”
陈猎雪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行了你,袜子边儿破个大洞我都看见了,装什么大尾巴狼。”
宋琪“嘶”地吸了口气,跳着躲:“疼!麻着呢还!”
跳着跳着,两个人都笑了。
出门的时候太阳刚露头没多久,折腾了一圈,再去一趟救助站,竟然就偏了西,空中还飘起绒毛一样的雪。
“冬天的太阳在天上呆不住。”管事阿姨把陈猎雪送到路口,“年三十,就不留你吃饭了,赶紧回家过年吧。”
陈猎雪跟她告别,上车后,他靠着座椅疲惫地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他对宋琪说的那句“人各有命”。
坚强乐观的人们往往信奉“人定胜天”,很豪气,很壮阔。而如他,纵康,包括救助站内,乃至这世上许许多多生来就不那么幸运的人,总是难以摆脱命运的“被选择”。现实非常残酷,他被陈庭森选择毫无疑问是幸运的,可若是换个角度,他的幸运也代表着另一个可能有过机会的孩子,永远的错过了这份幸运。
他可以因为陈庭森的一眼而生,纵康可以因为一千块的犹豫而死。
他们这样的人最明白敬畏生命,心怀感恩。因为活着对他们而言,真的就是最大程度的“胜天”了。
陈庭森正在家里打电话,第四次无人接听后,他给关崇去电,确定陈猎雪也不在他那儿,他披上大衣匆匆出门。
关崇将电话又拨过来,很关心地问发生了什么,需不需要帮忙,陈庭森大概跟他讲了讲情况,两人正计划着如何去找,小区门外停下来一辆出租车,陈庭森心生感应,驻足观看,车里的人一探头,他提了一天的心猛地放下,对关崇温声说:“没事,他回来了。”
挂掉电话,他头一次在外面发了脾气,大着嗓子喝了句:“你干嘛去了?!”
陈猎雪刚从师傅手里接过零钱,闻声吓了个激灵,一扭头,就看见他心心念念了一路的人站在一盏路灯下面,雪花从他肩头拂过,英俊得一塌糊涂,宛如神明。
他揣了钱就向他走,走太慢了,快走也慢,他抬脚跑起来,陈庭森又喝他:“跑什么!你……”
话没说完,陈猎雪已经一头扎进他怀里。
司机还在小区外没来及发车,好奇地往这边看,陈庭森的喝问全被撞散在这个拥抱间,他看着那个司机,手臂在身旁动了动,到底还是抬起来搂住陈猎雪。
远处不知谁家偷偷放了个烟花,“咻”一声飞上天,炸了个万紫千红。
“你干嘛去了?电话也不接?”陈庭森急火攻心的怒意被软化了,压低声音问。
“爸爸。”
陈猎雪的脸埋在他大衣上,声音嗡嗡的不真切,配合着头顶“嘭”“嘭”的爆裂声,像从某个绚烂的梦境里发出来的。
他答非所问:“活着真好。”
陈庭森顿了一秒,收紧胳膊,在怀中人的发间亲了亲。
“嗯。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第66章 终
陈庭森拉开浴室的门,听见陈猎雪正在语音视频。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不爱看春晚,电视里是花团锦簇的歌舞,他盘着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把电脑放上沙发正对着脸,屏幕里是另外三张年轻的面孔。
“真的么?什么时候去?”
“五一前后咱们是不是要考试?”
“嗯?我用的电脑,听不清么?现在呢?”
“手机坏了,还没买新的。”
“是啊,哈哈哈没事,我抢不了红包,你们正好多抢点儿。”
他们在讨论明年的游玩计划,说着说着,话题又拐上了抢红包。陈庭森用浴巾擦着头发,远远看陈猎雪笑得弯弯的眉眼,瞳孔深处逐渐扩散开柔和的波纹。
下午联系不上陈猎雪的时候,他的心情差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陈猎雪躺在手术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不断在他脑海中出现,摔门出去的时候他甚至心想,如果老天真的不开眼,让陈猎雪又遭受了什么,以后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不会再让陈猎雪离开家门半步。
陈猎雪扑进他怀里的前一秒,他都还在后怕的余韵里这样愤怒着。
然后他听见那句梦呓般的“活着真好”。
陈猎雪把今天发生的事说给他听,说的很细,说他与宋琪的偶遇,他们的每一句对话,宋琪的眼泪与后悔,还有他起起落落、最终只能释然的心情。然后他重复了一遍——活着真好。
陈庭森在医院见过太多太多的生与死,有人倾尽家产换不来一线生机,也有人年纪轻轻就将生死置身事外,面对旁人,很多时候他已经感到麻木了,这句“活着真好”却像一只无骨的小手,牢牢地在他心头上攥了一把。
真好,不是就好,也不是就够了,在这段以抛弃为始,以换心为架桥,不断经历失去的短暂人生中,陈猎雪始终心怀感恩,敬畏生命。
活着对他而言是享受,没人应该阻止他选择如何享受自己的生命。
“嗯,那就先挂了,开学见。”
陈猎雪合上电脑,抬头就看见陈庭森正在浴室门口看他,他喊了声“爸爸”,陈庭森走过来,问他:“聊完了?”
“聊完了。”陈猎雪从地毯上站起来,端过茶几上准备好的果盘也坐上沙发,跟陈庭森挤在一起,“他们在讨论明年几月份出去玩,老二怕热,不愿意暑假去,还把老三骂了一顿。”
他插起一块哈密瓜递到陈庭森嘴边,陈庭森接过来,反手塞进他嘴里:“商量出结果了么?”
“还没,”陈猎雪歪在他身上,舒舒服服地看电视,“我看他们讨论到最后还是得拖到暑假。”
“以后有时间我带你去。”
嚼瓜的嘴一停,他扭过脸看着陈庭森:“真的?”
“嗯。”
“什么时候再开座谈会?”
陈庭森好笑之余有点心疼,亲了亲他的眼皮。
“不开座谈会,也不出差,等我安排好工作,挑个时间把你想去的地方都去一次。”
陈猎雪喜欢陈庭森这样亲他,这些带着克制的轻吻不论落在他脸上哪一处,都能渗透皮囊掉在他心脏上。
他不安分起来,翻过身子攀上陈庭森的肩膀,在他嘴唇上磨蹭。
“去哪儿都行?”
“嗯。”
“国外也行?”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