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池
程非池习惯提前到公司安排一天的工作,两人一起乘电梯下楼时还不到七点,叶钦刚把那个荷包蛋吞进肚里。
他问叶钦去哪里,要帮他打车,叶钦连连摆手说不用:“你去忙,我自己会打车。”
上车前,程非池的脚步迟疑了下,扶着车门,转头对叶钦说:“密码是0215。”
叶钦愣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专用电梯密码。那部电梯下楼不用验证,上楼必须指纹密码二选一。
两次跟程非池来这儿都忽略了他按指纹启动电梯这件事,叶钦回想刚才被保安抓住的情形就臊得不行,点头如捣蒜,不敢看程非池的表情。
操控方向盘拐弯的时候,程非池从后视镜里看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叶钦。
这会儿头倒是昂得高高的,宽松的T恤空荡荡地挂在瘦削的身体上,裤脚随意卷着,一边长一边短,露出两截细瘦的脚踝。
再往下看,白色的鞋子因为昨天沾上红酒变得颜色古怪,左边鞋带散开,像在等着谁去帮他系上。
第六十二章
一个月零二十天的拍摄周期只剩下最后二十天,叶钦紧迫感严重,这天拍戏中途休息时给周封打了个电话。
“你丫都住他家里去了,门锁密码都弄到了,还来问我怎么办?”进度远不如他的周封被嫉妒蒙蔽了双眼,在那头大呼小叫,“杀上门去呗,天天搁他跟前晃,怒刷存在感!”
叶钦皱着脸道:“不行,没有正当理由,他会烦我的。”
周封恨铁不成钢:“阿钦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当年为了追学霸什么事没干过,戒指不都买了吗,不送等着过年?”
叶钦躺倒在剧组刚给他配的躺椅上,哀叹一声:“不行啊……你不懂。”
那天从花园酒店回到苍泉山,叶钦就敏感地发现剧组上下对他的态度愈发客气恭敬,当生活助理说给他在休息室里腾了块地方让他过去睡午觉时,他除了对这帮人接收消息的速度和行动力叹为观止,更对易家的势力有了直观的了解。
难怪那天在会所,程非池一句话就能把他从那种剑拔弩张的状况下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这事他没跟周封说,毕竟刘扬帆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他说了有挑拨关系之嫌,这会儿回忆起当时的状况,叶钦难免又有点脸红,扣着手小声又重复一遍:“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周封简直对他无语,“那你就借这个由头接近他不行吗?报恩行不行?一饭之恩,涌泉相报,结草衔环,田螺姑娘?”
叶钦对周封数年如一日的爱胡说八道也十分无语,挂掉电话后又惦记着他说的话,几次试图甩出脑中无果后,当真开始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不说过去,就谈重逢后,程非池收留他两次,还救了他好几次,他去报恩,这个理由似乎没什么不妥?
为了帮他脱身,保他安全,程非池不惜在外人面前假装他的金主,现在也该轮到他为他做点什么了。
从前的他只知道一味索取,不懂得回报和付出,如今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用行动传达的爱意,才是当务之急。
首先要做的是绕过重重耳目,潜入程非池的住所。
这个在叶钦眼中难度颇高的事情居然随便一试就成功了。电梯密码和门锁密码是一样的,0215,2月15日,高三下学期开学第一天,程非池离开故土去国外的日子。
这四个数字对叶钦来说过分沉重,巨石一样压在他心口上,每按一次就像重走一遍当年的路。人来人往的机场,呼啸而过的飞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C大申请表,还有滑入口中的苦涩眼泪。
幸好那些都过去了,叶钦深吸一口气,逼自己直面当下。不让程非池发现就好,只要不面对面,不看着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他就可以凭空生出无限勇气。
不知是他的动作太小心,还是程非池太忙无暇关注,前几次还真让他成功了。
他进屋收拾打扫,烧水洗衣,有一次买了不少食材添入冰箱,程非池竟也没发现,也有可能是发现了没说。
如果是后者更好。
叶钦备受鼓舞,胆子便大了不少。某个没有戏的白天,他早早下了山,买食材的同时顺便在附近花店买了束花,大包小包地提上楼,进屋找了个花瓶插上,觉得这空旷冷清的屋里总算有了点家的样子。
程非池昨晚回来过,冰箱里的鸡蛋少了两个,壶里的水也只剩一半。叶钦小心翼翼将食材补上,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叠好放在边上,卫生间的牙刷毛巾摆好,地板擦一遍,油烟机擦一遍,书柜擦一遍,能擦的地方统统擦了一遍。
有技术性的活儿叶钦干不了,纯靠体力和耐心的他还凑合。两人同居那会儿这些事都是程非池干,这些年他一个人住,生活常识也积累了不少,边擦边想走之前给程非池煎个鸡蛋。
到时候他人跑了,程非池拿他没办法,不忍心浪费食物,只好吃掉。
叶钦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做完这些,溜达一圈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了,洗手准备走。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滴”一声响,有人打开门进来。
叶钦以为是程非池回来了,吓得背脊发凉的同时忍不住往门口看,对上有两面之缘的女孩,两人俱是一愣。
颜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叶钦。
她给程非池打电话说有东西要给他,程非池说在工作不方便,她就自告奋勇说给他送到易家,程非池说他最近不住那儿,颜虹立刻猜到他这阵子应该住在花园酒店的套房里。
她没告诉程非池自己要来,上楼也未经过任何人的同意,酒店工作人员认识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把她送到楼上。房间密码是猜的,之前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她偷看过程非池的手机密码,果然跟门锁密码一致。
碰上叶钦的震惊让她险些乱了方寸,不过她还是很快调整好情绪,淡定自若地抱着东西进门,仿佛没看见叶钦,将包包袋袋一股脑都放在桌上,瞧见那束一看就知道不是程非池买的花,不屑地哼笑一声。
叶钦跟颜虹打过一次交道,只觉得是个直率骄纵的千金小姐,挑衅的语言也是宣示主权,谈不上过分,便没打算理会她,洗了手把身上的围裙摘了,到玄关换鞋准备走。
颜虹先出声喊住他:“你来这儿干什么?”
叶钦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还东西。”
颜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花,像在确认他的话是否属实,而后命令般地说:“以后别来了。”
叶钦直起身体与她对视,说:“他不让我来,我就不来。”
“他”指的是房主程非池,叶钦尽量让自己说得理直气壮。
先前以为颜虹如她自己所说是程非池的未婚妻,他也不是没有踌躇。再投契合拍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如果程非池真的有了现任并且过得幸福,他会劝服自己放手。
可是以他对程非池的了解,以及先前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女孩连他的女朋友都不是,这样便没什么顾虑了,他还是有争取的资格。
况且程非池本人都没有阻止。
听了叶钦的不慌不忙的回复,颜虹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很难看,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扬起一边嘴角,抬高下巴,说:“你和他是高中同学吧?据我所知他是高二转校去的首都六中,那你们俩认识超过两年吗?”
叶钦愣了下,一时没明白她问这个的意义。
“他在美国五年,我在他身边四年。”颜虹顿了顿,又收起笑容,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你知道他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
叶钦再次愣住。
这五年是他和程非池之间的盲区,是一条从中间断开的河,一堵墙高高立在当中,这头的水流不进那头。重逢后,他们也没有互相跟对方提过这五年里发生的任何事,只能凭借想象和推测描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当年还在世的母亲罗秋绫也曾想趁还有能力将他送出国,叶钦想,易家有钱有权,想必程非池的海外求学的生活不会太辛苦,至少没有他在国内过得艰难。
“他很聪明,学习也好,那帮二代都在外面泡夜店打牌喝酒的时候,只有他在认真念书,他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在五年内完成本硕连读的。”说起叶钦不知道的事,颜虹语气中不由得带了一些骄傲,“他每次得到教授夸奖,每次获得奖学金,我都坐在下面看着,所有人都为他鼓掌。”
叶钦眨了一下眼睛,似乎也看到了那个摆脱束缚,意气风发的程非池。
从前他就觉得程非池不该待在六中那样平平无奇的学校,不该奔波在无穷无尽的打工路上,更不该上C大那样普通的大学。
他连看到程非池的手伸进污水中都会觉得违和,当时不明所以,许久之后才琢磨出来,他打一开始就对程非池另眼相待,觉得他是特别的,跟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天生就该坐在高处,而不是为俗事所累,为背负着不该由他承担的重量弯腰低头。
听颜虹说这些,叶钦心中稍有宽慰,至少程非池最后选择了前程,没有为他放弃更多重要的东西。
颜虹接着道:“可是,他从来没有为取得的成绩感到哪怕一丁点自豪,或者说,他一点都不开心。”
叶钦眼皮一颤,刚放松些许的心情瞬间紧绷,尤其是听到最后两个字。
“你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说他吗?私生子什么的都算好听的,因为他不愿意改姓,平时又洁身自好不与他们混在一处花天酒地,他们都说他是易家买来帮着处理家务的小厮。他的继母,也就是易家现在的女主人,三番五次飞过来,借着看他的名义在学校散布谣言,难听的话连他的导师都听了一耳朵,有次期末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要不要先回去处理完家事再回来继续念书。”
“最过分的一次,他的继母骗他说他母亲病危,又冻了他的卡不让他买机票回国,他问别的留学生借钱,被那帮人指着鼻子耻笑野种,问他毕了业是不是要去给易家的真少爷当马骑。”
听到这里,叶钦嘴唇上下开合,无意识地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也攥起拳头,睁大的眼睛里写满慌乱无措。
颜虹看到他的反应,忽而又笑了:“没想到吧?他那样的人,竟然能受得了那样的侮辱。他分明不是会为了金钱和权力折腰的人啊。”
这回停顿的时间比刚才的都要长。
半晌后,颜虹舒了一口气,脸上恢复胜券在握的表情:“所以,我是唯一一个能帮他在易家站稳的人,而你——” 她的目光掠过桌上那捧向日葵,转而看向叶钦,高傲的目光中带着怜悯,“只会拖累他,破坏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切,把他重新拖回泥淖里。”
这天程非池没有在办公室里处理工作,而是坐车去邻市另一个易家旗下的酒店集团视察,并留在那边主持了一个会议,结束工作时太阳已经落山,回到S市天都黑透了。
在花园酒店隔壁的办公楼里处理了几封邮件,到停车场取车,程非池靠在驾驶座上闭眼休息几分钟,睁开眼睛依旧满面疲惫。
这阵子易铮交了许多工作到他手上,加上先前的那些以及他私底下自己在往首都扩展的业务,着实忙得够呛,像今天这样晚上十点前收工的情况都极少。
此刻挤出空闲,程非池把白天腾不出时间整理的琐事在脑中过滤一遍,除去程欣每天打电话老生常谈嘱咐的那些,他想起今天上午颜虹也打了电话过来,说有东西要给他。
还有叶钦,不知道今天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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