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九暖阳
“颐和园。刚才进来之前在门口买了个肉夹馍,”方坤加大音量问:“你下课了?”
“听着真别扭。”陈靖东伸个懒腰,整个人都轻快不少:“培训结束了。中午一起吃吗?还是等你逛完——”
“我马上回来。”方坤想都不想:“你等我。”
挂了电话,陈靖东大步流星往房间走去,琢磨着先把两人衣物收拾好,等会儿带方坤去吃全聚德。
酒店住了好几天,房间里面换下来的衣物,泡了茶的杯子,还有零食袋子水果……
一边收拾一边好笑。到底还是个孩子,还吃辣条这种玩意儿。
嗯?
陈靖东一翻枕头,发现下面掖着一小团灰色的东西,拎起来抖开一看——
皱巴巴的内裤还没干,黏腻的一片污渍,鼻端飘过的味道,是个男人就能秒懂。
陈靖东忍不住扶额。
他早上走的时候方坤醒了,还被自己拽着一块儿到楼下吃的自助早餐。估摸这可怜孩子根本没空洗掉罪证,结果出门玩之前又给忘了……
那点笑意一点点在唇边扩散开来。男人摇摇头,颇有点头疼自己是洗呢,还是干脆帮他扔了。反正家里内裤多得是。
这么点犹豫的功夫,房门那里滴的一声响,很明显跑的气喘吁吁的少年推开门,跟他来了个面面相觑。
“这么快?打车回来的?”陈靖东手里还半举着那条“罪证”,唇边挂着笑意:“还洗吗?”
方坤的反应比他能想到的还大。
少年一张脸红的跟要滴血了一样,几步过来,抢也似的抓过那条内裤,直接往卫生间跑:“你怎么乱翻别人东西?”
隔了将近十分钟,方坤才慢吞吞从卫生间出来,手里攥着洗干净的内裤,低着头臊眉耷眼的,正眼都不敢瞅人的害羞样儿。
陈靖东一再告诫自己不能笑,不然脸皮薄的小孩会恼羞成怒。
“这个,”笨嘴拙舌的某人琢磨着该怎么措辞:“我在人民大会堂宾馆定了标间,明早看升旗方便。衣服我收拾好了,现在去吃饭吧。”
方坤没抬头,自下而上撩了下眼皮,嗯了一声。
出门等网约车的时候,陈靖东想着被方坤团了塞进小塑料袋的湿漉漉内裤,搜肠刮肚的找出几句比科普不那么一本正经的话,自以为哥俩好的搭住少年的肩膀:“方坤小同学,作为男人,这个很正常,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梦到谁了跟哥说说呗?”
不成想方坤反弹的特别激烈:“你别问了,还说?烦不烦啊!”
陈靖东站直身体,摸了摸鼻子,讪讪的:“算了算了,不问。”
这半大孩子喜怒无常,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狗脾气呦……
车子来了,方坤抢先一步拉开了后门。侧过脸看着陈靖东:“你坐里面。”
陈靖东很纳闷的坐进去,过了一分钟才多少觉察出点滋味。合计这小孩拉不下脸面道歉,变相通过行动示好呢。
啧,这么别扭的性子,是个大姑娘吧?
全聚德中午没能吃成,干脆改成了晚上。
方坤找到了,培训也完成了,陈靖东一高兴,晚上就要了两小瓶红星二锅头。当然他不是给方坤喝的,自己干了半斤。
半斤白酒不至于醉,不成想这样一放松,直接导致生物钟紊乱,早上睁眼看表,吓得陈靖东一个鲤鱼打挺,一叠声的催促:“快快!来不及了!还有三十分钟就要升旗了!”
真他妈的,喝酒误事啊!
两人差不多行军速度赶到广场,没错过升旗仪式,只是原定的早点去抢占前排有利地形的计划泡汤了。乌泱泱放眼望过去,全是人头。
陈靖东个子高还好办,他看着身边小个子努力踮着脚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的着急样儿,懊悔的肠子都青了。
身边一个父亲扛着自家儿子经过,努力的试图再往前挤挤。
灵机一动,陈靖东毫不犹豫的蹲下,冲着方坤摆摆头:“上来!我扛你看!”
方坤傻了眼,连连摆手:“哥你别闹了!我都多大了还让你扛?整个天-安-门不用看升旗,就看我一人了是不?”
“上来,少废话!”男人狭长的双眼含着笑,带着认真:“你现在这块头我还能扛,再长大我就没辙了。快点,怎么这么磨叽!”
方坤四下里看看,那张少年清俊的脸上,掩不住的心动还有纠结。
“来了!来了!”人群起了骚动,陈靖东自下而上望着方坤:“仪仗队入场了,你不看吗?”
扛着少年站起身并不太吃力。倒是那种鹤立鸡群万众瞩目的感觉更夸张。
身边有离得近的一家人,善意的看着他们笑。
五六岁的小孩被爸爸扛着,女人捉着自家孩子的手,自来熟的跟陈靖东说了句:“儿子都这么大了,真看不出来。”
陈靖东看不到,可是能想得出,少年此刻一定脸红了。
“他就是个子长的快,其实才十一岁。”
女人很惊讶的哦一声,了然的点点头:“也是,你个子这么高,这孩子矮不了。”
被爸爸扛着的小男孩也好奇的看着跟自己一样,不,比自己还高的大哥哥:“哥哥脸红了。”
陈靖东摸索着,伸手一左一右抓住方坤的双手,安抚的加了些力道。
幸好,帅气的国旗班仪仗队护旗入场,开始升旗了。
国歌声响起的时候,周围有很多人都情不自禁的跟着唱了起来。嘹亮的歌声回荡在北京春天湛蓝的天空里,激越振奋,令人警醒。
第二十七章
重新回到A市,情愿不情愿,这次谈话势在必行。
“找到你这件事,我得告诉你姑姑还有你爸,你先别急方坤。”陈靖东示意少年稍安勿躁:“我告知他们跟我护着你两件事不发生冲突。作为你的亲人,首先他们有权知道你的去向和安全状况。其次,你也不希望你爸报警,回头警察摸到我门上告我个非法囚禁之类的莫须有罪名吧。”
男人看着少年几分焦躁的一口喝掉自己倒给他的牛奶,嘴边沾了白绒绒一圈奶渍。
“这项共识达成。那么下一项。”陈靖东静静的交叉起十指:“关于复读。前段时间你回R市,我帮你办的是暂时性休学。从技术上来说,你回振兴初二六班继续读书是可行的。问题是,你离开的这两个月。”
现实就是这么残忍。方坤曾经拼了命的赶课,一点点缩短差距。
时隔两个月,重来一次的大山悬在头顶,任是谁都会被压的喘不上气。
“哥,”方坤困难的咽了下口水,小小声的问:“我能不能不读书了?”
“那你想干嘛?”陈靖东这回没简单粗暴的拒绝,而是问了一句:“你还没满十八岁,你想做什么?”
“就有些地方打工,可以不看身份证的。”方坤自己说的都理不直气不壮的:“打打小时工,等我十八岁,去参军。”
“然后呢?”陈靖东耐着性子问。
“然后,”方坤显然没想那么长远,目标设定暂时就停在了当兵这件事上:“然后……在部队多待几年,退伍了就找个工作。反正我要求也不高,随便保安物业管理什么的,那些对学历要求不高的我都能干……”
“方坤,”男人的目光深的几乎能望进人的灵魂:“那你还逃什么?这跟你爸给你安排的人生有区别吗?”
“有。”少年强撑着,外强中干:“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人生,不管怎么样都是我说的算。”
“如果这样,”陈靖东呼口气:“等你以后结婚有了孩子,你会被生活逼成什么样,你根本想不到。”
“我,”方坤咬着下唇:“说不定我在部队表现出色,可以提干呢。到时候回地方,总可以分个好单位吧。”
好单位。
“学习不是唯一的出路,”陈靖东看着对面的少年松口气:“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哥,你大叔叔陈靖西说的。呵,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他说,通过学习去争取最好的资源,不是为了今天能够得到什么,而是为了将来自己可以选择更多。等你二十二岁,如果名牌大学毕业能力出色,你可以选择去做自己的专业,也可以转行做别的,甚至那时候你依然喜欢做保安,你都比同龄人更有核心竞争力。可是如果你二十二岁,只有一张退伍证和初中未毕业的学历,你就是那个被挑选甚至被淘汰的一个。这里不要你,你只能去另外一个小区试试。月薪两千的不要你,你只能降低标准去问问一千八的。方坤你自己想想,那是不是你想要的未来。”
小孩低着头垮着肩膀,身体微微发着抖不吭声。
“还有,”陈靖东残忍的继续:“让你失望了,我虽然学习也不好,可是今天这一切我没法理直气壮的告诉你,那是我一手一脚自己挣来的。网上那个段子听过吗?我爸是李刚的那个。我跟你说过,只要你不愿意,我可以采取一些不那么正大光明的手段,让你爸不能把你接走。而这些手段的背后,是赤-裸裸的权力。我的提干我的优秀,站在我爸的肩膀上就能比别人快,没有我爸,今天说不定我也就是哪个小区的保安。方坤,你指望谁?”
现实社会中的阴暗,远比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视线所及之处还要更深更广。陈靖东不想说这些,可是他更不想方坤倒在一时的年少鲁莽意气用事。
“我能护着你走一程,方坤,我不能护你一辈子。”陈靖东站起身,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发顶:“我知道这选择对你来说很难,可是别忘了,你说自己是个男人了,让我别拿你当小孩子看。方坤,一个男人的脊梁,是从承担重压开始的。”
……………………………………………………
方坤离家出走这件事,着实把方伟气的不轻。
从方丽口中,陈靖东得知,方伟直接撂话说不管方坤了,他是死是活自己都不再过问。既然方坤那么不待见那个家,他也懒得剃头挑子一头热。
警报暂时解除,陈靖东吁口气。
方坤是烫手山芋,只可惜自己扔不出去。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把照顾方坤当成理所当然,全然不觉得麻烦。
那天回来认真谈过一次之后,方坤不再坚持要辍学,没什么信心的说想要往前赶赶试试看,就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一整个初二的课程横亘在两人面前,没有系统的学习,想要跟上班级进度难如登天。
陈靖东得了方坤的默许,直接去学校找了黄老师。
黄老师知道方坤回来,家里事情处理完,一脸为难,婉转着建议,还是重读初二更合适。
因为来之前也考虑过,陈靖东很诚恳的提出自己折中的想法。让方坤以旁听生的身份回六班,不参与考试不参与排名,什么时候能赶上进度再转换为正式生的身份。
听到陈靖东说校长已经首肯,黄老师长长松口气,爽快的点头应允了。
就这样,方坤坎坷崎岖的求学之路中止两个月后再度艰难的开始了。
所有的补课老师都得了消息。任重而道远的目标是,初三学年开学前,争取把整个初二课程完成。
……………………………………………………
几天的功夫,陈靖东就发现,方坤跟原来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其实在北京的时候已经有了端倪,只是那时候陈靖东刚刚找到他,考虑到小孩的心理创伤,面对他总是不忍苛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