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安思危
他拎着书包经过方亭越时,手腕忽然被拉住,疑惑地回头,问:“怎么了?”
方亭越看着他说:“我在这里等你。”
“……也行吧。”
吕思危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球,匆匆赶回咖啡店。
透过窗子,他看到方亭越拿着手机打字,似乎是在和谁聊天。
他走近了敲敲窗子,方亭越抬头,然后背起书包走出店里。
“走回去吧。”方亭越说。
“为什么啊,你不冷吗?”
“……”
“好吧,那就走回去。”
两个高瘦的少年推着自行车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两边是颜色绚丽的招牌和静立散发着光辉的路灯。
方亭越先开口:“你最近很忙?”
吕思危说:“还好,我报名了唐彩杯那个绘画大赛。”
“……我不知道。”
吕思危无所谓地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以前是他太聒噪了,芝麻绿豆的小事也要一一和方亭越报备,方亭越哪有那么多时间管他这些鸡毛蒜皮的零碎?
“吕思危。”方亭越站住了。
吕思危也跟着站住,回头问:“怎么了?”
他脸上的表情太不明所以,方亭越皱起眉头。
“冷了吗?我们可以骑回去。”
方亭越垂下眼帘,半晌,说:“嗯,有点冷了,骑回去吧。”
第9章
方亭越和吕思危碰面时越发沉默,吕思危尽量忽视心底的难过,但负面的情绪即使不去看,仍在暗处不断累积。
或许他们根本不适合做朋友,少了方亭越的包容,他们之间的友情寸步难行。
某一天吕思危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而这个念头的爆发,是在高一下学期的暑假。
那时他和方亭越已经很少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面,有很多次他想像以前那样打电话找方亭越,最后都被心中时刻提醒着他的分寸感扼杀了。
如果不是方亭越约他到常去的咖啡店写作业,大概一整个暑假他们都不会碰面。
这么多年,咖啡店的店长已经眼熟了这一对少年,上咖啡的时候还送了很多小食,笑着说:“每年你们常来,我就知道学生们放假了,前几天我看到有学生在路上走,还纳闷儿你们怎么还没来,怎么,找到新的基地了?”
吕思危接过咖啡和小食,说:“哪个基地有您的店好,就是最近有点忙。”
方亭越正在翻书,闻言说:“我不忙。”
店长在这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拍拍吕思危的肩膀,含着笑走了。
“苇斯巴芗为了取悦当时的罗马人,就在尼禄的一座宫殿的人工湖边建了罗马斗兽场……”
吕思危发现方亭越最近在研究罗马斗兽场的模型,随口问了一句。
过去方亭越也常给他讲各个建筑背后的故事,他都当作童话来听,并不厌烦,但那天他走神了。
“吕思危。”
吕思危吓了一跳,“啊?什么?怎么了?”
方亭越说:“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吕思危坐正了说:“听到了啊,苇斯巴芗让人把罗马斗兽场建在尼禄宫殿的人工湖边上,向当时的罗马人宣告尼禄暴政结束了。”
“然后呢?”
“然后?你还没讲啊。”
方亭越说:“我讲过这个故事。”
吕思危说:“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积累的情绪蜂涌而出,方亭越罕见地露出烦躁的样子,说:“你从来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你从来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这句话由方亭越说出来,杀伤力巨大——不是难以忍受,他绝不会这么说的。
吕思危震惊了,上下唇之间露出一条缝,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你真的没和我说过。”吕思危试着帮他回忆:“有可能是你和骆雯雯讲过。”
方亭越没有看吕思危,无声地否定了吕思危提出的可能。
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唇角没有一丝弧度,鼻息变重,不知是无可奈何还是失望至极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飘散在空气中,却化成细索缠绕在吕思危的神经上,他定定地看着方亭越的侧脸。
吕思危从没在方亭越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知道,方亭越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一个他第一次听说的故事吗?
还是方亭越故意找茬?
吕思危前所未有的委屈。
如果方亭越说他傲慢自负、自私任性,他不怕承认。
他确实经常把别人的话当作耳旁风,听过就算,不会装进心里,他也确实我行我素,不对别人的事情上心,很少考虑别人的想法。
但这所谓的“别人”,从来不包括方亭越。
方亭越说过的话,给他讲过的每一个典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和方亭越有关,他一定不会忘。
可方亭越现在这样说他。
更可怕的是,也许方亭越一直这样想他。
咖啡带着香味的热气盘绕着上升,这种味道很适合和回忆作伴。
吕思危想起回国前在妈妈的卧室外听到的话。
后来他回想那天,通过尖利的答话大概推测出了对话的内容——他的爸妈为了摆脱他而争吵。
他是那么不堪、那么令人生厌的人吗?
现在他得到答案了。
看来是的,连方亭越这样好的人都受不了他。
如果面前坐的是别人,吕思危恐怕连眼都不眨一下,甚至会不屑一顾地想:受不了拉倒,你算什么,我靠你的“受得了”活着吗?
但他面前的是方亭越。
吕思危忽然觉得无聊,眼前的一切都索然无味。
“可能你真的讲过,我忘记了。”没必要为这么一件小事争吵,他妥协地说:“你再讲一次吧,这次我认真听。”
方亭越的手指抚过书页,用微凉的嗓音重新讲罗马斗兽场背后的故事。
吕思危看着桌面,安静地听,方亭越抬头时看到他紧绷着的下颌,心中被怪异的情绪胀满。
他忽然停住,收回视线。
吕思危问:“……没了吗?”
方亭越静了静,神色中有从未出现过的焦躁和挣扎。
“对不起。”他站起来合上书,说:“我要去上钢琴课,先走了。”
咖啡店的门关上,带起风铃响动,吕思危转头扶着椅背看着方亭越走远,转过来,独自坐在窗外投进来的阳光里。
店长走过来,看到吕思危一个人,问:“你朋友走了?”
吕思危点点头,收拾完桌上的书本,说:“店长,结账。”
店长一摆手:“免单了。”
“不用不用,您都送这么多东西了。”
吕思危一摸口袋,没带现金。
店长说:“下次吧。”
“有的有的。”
吕思危掏出手机扫码支付,心里想:下次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
第10章
高二上半年,文理分班,吕思危选了文科,方亭越选了理科。
搬教室那天,方亭越沉默着帮吕思危把书送到楼下,吕思危没整理好课桌,很不自在地对方亭越说:“谢谢。”
以前他们之间是不需要“谢谢”这个词的。
方亭越说:“没事。”又在吕思危的课桌边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分班之后两人第一次碰上,是在某天早上。
吕思危打着呵欠从车上下来,泪眼朦胧地走进学校大门,遥遥看到方亭越的背影,喊了一声:“方亭越!”
“越”字还没出口,骆雯雯的身影跃进眼中,接着走在前方的几个男女放慢脚步,回头等着方亭越,两拨人汇到一起,往教学楼走去。
方亭越从来不缺朋友,没有他护食似的霸着,朋友只会越来越多。
而他吕思危,不过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那天吕思危一直地着头走在那群同学身后,极度希望有个人能站到他身边陪他一起走,最起码让他不要这样狼狈,但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回到了陌生的教室。
分班之后,吕思危一次也没到楼上找过方亭越,有时他会怀念过去的时光,但新交的朋友很快就能帮他排解掉惆怅的情绪。
有时他会和方亭越在学校的甬路上和教学楼的走廊里遇上,吕思危便做出豁达的样子大方地和方亭越打招呼,然后迈着大步和曾经最好的朋友渐行渐远。
假期时方亭越约过吕思危几次,吕思危都以准备绘画比赛推脱了。
他们最后一次联系时,方亭越在电话那头久久地沉默,然后问他:“吕思危,你能告诉我,因为什么吗?”
方亭越问的是什么,吕思危心知肚明。
他想:我说出来,你会因为我过头的占有欲改变自己正常的生活吗?
方亭越已经够好了。
吕思危再清楚不过,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是他固执地想要独一无二和不可替代。
这颗种子从他在妈妈的目送下转身独自走进登机通道时撒下,多年过去已经根深蒂固。
他改不了,也不想改。
“什么因为什么?”吕思危装傻,匆匆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现在真的在赶稿,下次再说好吗,先挂了。”
说好了下次,却始终没有下次。
高三那年,吕思危的父母出于各方面的考量,决定送他到英国留学。
起初吕思危坚决反对,因为出国之后,他势必要和妈妈重新联络,说不定还要和那个小他十一岁的弟弟相处。
这正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极力回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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