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狂
明恕被颠得胃都快呕出来了,哪里能够休息。
星芦乡的常住人口很少,没有宾馆、招待所,而覃家以前的房子十多年前就拆了,覃国省此时回来,住宿就是最大的问题。
乡里很少来外地人,乡民们彼此熟悉,明恕一问,就得知村西王家最近住了个外乡人。
王大爷也不隐瞒,指着院子里一间房子说:“他租我的房子,就住在那儿。不过现在没在,不知道上哪儿逛去了。”
冬邺市。
重案组正在想方设法寻找黄牟泉的尸体。
萧遇安再次亲自来到坎子九巷,敲响了4号楼4-5的房门。
第78章 无休(38)
一杆烟抽完了,覃国省看了看脚边的纸钱与香烛,将它们提起来,继续往山的方向走。
郝路刚死那会儿,他本以为自己无法接受从一名大学教师“堕落”为普通人的生活,可离开讲台,离开实验室,不再被教授们无视,被学生们轻视,他忽然感到重获新生。
也许早就该放弃了,早就该换一种方式生活,只是一直迈不出第一步而已。
想通这一点,他顿感轻松。九年时间里,他刻意模仿只有初中文化的郝路,混迹在市井之中,做各种各样的底层工作,将身上那种高级知识分子惯有的书卷气磨得一干二净,几乎从过去的压抑中走了出来,还跟手艺人学会了简单的易容。
绝大多数时候,他以为自己就是郝路——那个父母死于癌症,自己曾被误诊为患癌的农村男人。
身份已经对换,世界上唯一知道他不是真正郝路的人早已死去,这其中甚至有警察作证,完美的死无对证,可他还是不敢经常使用郝路的身份证,从不进正规医院,从不乘飞机和火车。
三年前,他有心返回校园,本想去冬邺医科大学应聘一个宿管或者图书馆管理员,却担心被人发现长得像死去的“覃国省讲师”,更担心那些曾经在同一个实验室工作的同僚已经记不得“覃国省讲师”的模样。
他这大半生受人冷落,最在意的就是被彻底遗忘。
最终,他选择在医科大对面的久林心理诊疗所工作。
久林心理诊疗所属于光邺医院,不过和光邺医院的大部分科室不同,久林心理诊疗所相对独立,其医生也大多是从别的地方高薪聘请而来。
他在久林谋了个保安当,非常清闲的工作,每天需要做的就是在各个楼层巡视。
久林每周有一个面向公众的心理学科普交流会,任何人都能报名参加,所里的医生轮流主持。他当年还在医科大时就对心理学感兴趣,看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每次交流会,他都不落下,穿着保安服,坐在最后一排听讲。
所有主持讲座的医生里,他对骆亦最感兴趣。
骆亦年轻而才华横溢,举止风度翩翩,是他二十来岁时以为自己会成为的那种人。
他羡慕骆亦,又嫉妒骆亦,多年前那种堵在心中的压抑感不知不觉又回来了。
他迫切地想证明,自己当初如果专研的是心理学,而不是药学,如今的成就不一定比骆亦差!
久林有一个向所有员工开放的小型图书馆,里面的书籍九成都是心理学相关。他有空就去借几本来看,有机会就向所里的医生请教——但从不与骆亦交流。
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名义上虽是仅有初中文化的郝路,底子却是拿到了博士学位的覃国省。心理学基础知识他消化得很快,有基础之后再去听骆亦的讲座,较劲的心态就更加旺盛。
数年前的往事跃入脑中,他不禁想起自己那次失败的药物实验。
实验真的彻底失败了吗?
如果失败得彻底,那为什么郝路被他变成了疯子?
如果实验继续下去……
他兴奋得颤栗,似乎又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他要再做一个实验,而这个实验不再使用药物去影响人的精神,而是用心理学!
天才很少,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平凡而努力生活着的普通人,平凡并不可耻,努力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这是骆亦在一次交流会上对“loser”们说的话。
他却想反驳——平庸者的努力是一种耻辱!没有天赋的人,即便苟且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在租住的小屋用麻将组成多米诺骨牌,食指轻轻一碰,第一块牌倒下,然后再也不用出手,后面那些牌——那些平庸而努力的人——通通被一个个推向死亡。
计划成型了。
他只需要“推倒”一个人,就能旁观这场声势浩大的死亡游戏。
巫震,那个来久林参加过交流会的平庸编剧,是他的第一个目标。
时隔多年,他再次打扮成大学教师的模样。只是和过去相比,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更加深刻。
去年秋天,他开始接近巫震。
巫震常年执着于写剧本,并不知道医科大药学院有位名叫“覃国省”的讲师在九年前就已经服毒自杀。当他有意无意将一直留着的证件放在巫震面前,并说起自己的工作与身份时,这个被现实打击到近乎绝望的中年人轻而易举就相信了。
他比巫震年长,又成功让巫震误以为自己是大学教授。当他讲述自己这半辈子无望的挣扎时,巫震全然感同身受。
“我们这样的人,活着也只是充当世人的笑柄。”他多次对巫震这样说。
12月,巫震陷入一种极为消极的情绪中,他看准时机,终于将“自杀”计划告知巫震。
巫震讶异,“您希望我杀了您?”
“我一生平庸,起码最后的死亡不想再平庸。”他看着巫震的眼睛,言辞恳切:“我们是一样的人,与其被人瞧不起,一生被才华横溢的人踩在脚下,不如做一件让世人终于能注意到我们的事。”
巫震震惊难言,当即逃走。
他却并不失望,巫震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但想通之后,巫震一定会回来。
在这期间,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做。
那就是找一个替死鬼。
这个人会代替他死在巫震面前,令巫震对他的死亡深信不疑,然后从他手中接过接力棒,到那时候,他就只用将一个又一个“种子”推到巫震身边,看巫震如何让他们发芽了。
他看着全部倒下的麻将,发出一连串阴沉的笑声。
一旦这个实验成功,他就是比骆亦更厉害的心理学专家。
姜还是老的辣,骆亦那样的年轻人,怎么比得过他?
黄牟泉,一个在山祥街卖串子的人,郝路的同乡——等于是他覃国省的同乡。
此人来到冬邺市的时间比郝路早半年,当年郝路还跟他说过黄家的悲剧,提到自己与黄牟泉小时候一起玩过。
早几年,覃国省最怕遇到胡吕镇的人,更是不敢与认识郝路的人接触。
但现在不一样了,时间足以改变容貌,模糊记忆,他已经不担心被胡吕镇的人怀疑。
时间紧迫,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个合适的替死鬼。
他去山祥街观察过黄牟泉,黄牟泉与他长得并不像,但体型却差不多。
黄牟泉独自住在亡女的房子里,也就是山祥街坎子九巷4号楼4-1。他提着家乡风味的卤菜和酒,以郝路的身份到访。
十年未见,他乡遇到了相亲,黄牟泉很惊讶。
他对心理学的掌握是黄牟泉这样的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一顿饭的功夫,黄牟泉就放下了戒心。此后,他多次来到山祥街,带着口罩与帽子,因为是大冬天,他这一装扮从未引起旁人注意。
趁黄牟泉不注意,他拿走黄家的钥匙,配了一把新的。
不久,如他所料,巫震回来了。
“我加入您的‘自杀’计划。”巫震声音发颤,“我们这样的人,除了互相帮助,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活着……活着实在是太痛苦了!”
他和蔼地安抚巫震,“没事,我们不能选择出生、天赋,所幸我们还能选择死亡。”
计划定在春节——春节家家户户走亲访友,城管不工作,是作案的最佳时机。
“你不用为我担上杀人的罪名,我会服毒自尽,你来这里帮我处理后事就好。”他带巫震来到4-1门口,“这是我父母留下的房子。我很少过来住,在他们生前,也没能好好孝敬他们。所以我希望在这里度过最后一刻。我一生无用,没有建立任何功名,无颜下去见我的家人,我将用这张布料蒙住脸,请你不要将布料拆开。”
巫震郑重地点头,“您要服用的是,是什么毒?”
他一笑,“氰化钠,没有痛苦,一会儿就过去了。你将来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份。”
正月初三晚上,他去黄牟泉家中过节。
两个在异乡的,没有亲人的老男人,一同喝个小酒,吃碟小菜,这年便算是过了。
黄牟泉提前做好了许多家乡菜,覃国省将带来的水果切好装盘,剧毒的氰化钠就撒在橙子上。
黄牟泉是个粗人,拿起就吃。氰化钠的毒性很快发作,黄牟泉倒在桌上,没多久就咽了气。
他戴上手套,将黄牟泉搬去床上,并用准备好的黑布将黄牟泉的头包起来,在脑后扎一个死结,就像黄牟泉自己绑上去的。
然后,他将所有被自己碰过的小物件——比如水果刀、碗碟——全部装入包里,再将现场清洁一番,保证没有丝毫属于自己的痕迹留下,这才离开,并将钥匙放在门外的花盆里。
之后,巫震穿着清洁工的衣服,用钥匙打开4-1的门,将尚未僵硬的尸体放入准备好的环卫专用麻袋中,从4楼拖至1楼。再装入手推垃圾车,在满街的倒“福”与红灯笼中,步入黑水般的夜色。
四个月后的6月22日,巫震服用氰化钠自杀,颇有“想象力”地将自己封入水泥中,也不知是想要永垂不朽,还是永世不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