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
“当然,你在北京住了一年才跟着你外婆去的杭州呢。”吕眉往水壶里加满纯净水,“那时候你比现在看起来活泼得多,又爱玩儿又爱哭,折腾得你爸爸睡不好觉,都神经衰弱了。”
肖池甯对于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自己从未见识过的家庭场景,仍旧觉得微妙。
吕眉放下矿泉水瓶在他面前坐下,忍俊不禁道:“他有次还跟我开玩笑说,好几次头疼得差点没把你从楼上扔下去。哎,做父母是真不容易。”
“是吗。”肖池甯笑意一僵,立刻垂下眼端起茶杯掩饰目中的恨意。
他缓缓啜了一口热茶,声音却愈发凉。
“他没开玩笑,他是真的想我死。”
第九章
聊完天已近午饭时间,吕眉起身把肖池甯送到门口,让他有不懂的不会的千万别怕,大胆来问她,肖池甯微微欠身,笑着应下了。但一背过身去,他谦逊的笑容便骤然消失,眨眼间被替换成了狠戾。
活了十七年,直到今天他才得知,自己并非生而注定要被流放,他是被父母残忍抛弃了。
池凊怀上他本就是一场情酣的意外,选择保住他也只是难得的恻隐,因此生下他之后,池凊得到了不是真心想做母亲的女人一时兴起应得的报应。
她患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被迫中断工作去澳洲疗养,肖照山成了他婴儿时期唯一的监护人。
但真正照顾他的也不是肖照山,而是肖照山聘来的专职保姆。换作吕眉的说辞,是肖照山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笨拙的父亲,为了让他在没有妈妈的情况下更好地长大,特地高价聘请了富有经验的保姆贴身照顾他的起居。
可二十四小时都有一个陌生女人在家里四处晃荡的情形还是让肖照山不堪忍受,他尝试不再假手于人,但最终一个只要醒着就会制造噪音的陌生小孩只让他更加不堪忍受。
就是从这时候起,吕眉说,肖照山再未出过成品画。
池凊提前回了北京,再之后的事与肖池甯从老不死那里听来的无二,她决心重启自己停摆的事业,帮助肖照山重获灵感,于是观彻冒出来了,他肖池甯就被抛弃了。
尽管结果没有太大差异——即使没有观彻,他在家里也绝不会好过——但“流放”与“抛弃”仍旧去之甚远。前者表明他有错在身,承受独自长大的孤寂与艰辛是他对命格的赎罪,十七年来,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才说服自己接受了这荒谬的罪状。然而现在,有人告诉他,在玄而又玄的命格之前,一个无知的婴孩光是活着,发出了人皆有之的声音,就足以让他的父母厌弃。
肖池甯几乎要把牙关咬碎,才勉强咽下了胸中滔天的怒火和连绵的仇恨。手里开得正好的堇花槐被他捏得七零八落、汁水四溢,他看也没看一眼,径直扔进了回廊角落的垃圾桶里。
等敲开另一个办公室的门后,他又换上了笑,这笑和他的手心一样鲜红黏稠。
“你好,我是肖池甯,我来找易老师。”
“你就是池甯吗?快请进。”一个三十多岁打扮精致的女人显然被提前知会过,立刻站起来将他迎进了策划部,“我是策划部的负责人易喜苹,他们都叫我苹子姐。”
肖池甯颔首,低声打招呼:“苹子姐好。”
“诶,你好你好!”易喜苹的性格似乎很开朗,这会儿笑得更灿烂了,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八度,“今天终于知道你爸为什么这么宝贝你把你藏这么好了,要换我生了池甯你这样标志讨喜的儿子啊,我肯定也怕某天会有怪阿姨想把他拐走!”
“来来来,快坐下,我给你倒水喝。”她爽朗地笑了一阵,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人相继附和,直夸肖池甯模样漂亮性子好。
肖池甯胸中怒火更旺,只觉聒噪,皮笑肉不笑地阻拦:“不用了,刚刚在吕老师那里喝了很多,有点撑。”
易喜苹拉来凳子让他在自己办公桌边坐下,依旧拿纸杯给他倒了杯水放着,废话了老半天才切入正题:“池甯,我可以这么叫你吧?是吕姐让你到策划部来的吗?”
“苹子姐想怎么叫都可以。”肖池甯答,“是我自己想来。”
易喜苹很讶异似地:“是你对策展感兴趣,还是有这方面的特长?”
肖池甯天真地摊了摊手:“没有。”
易喜苹帮他把理由都找好了:“也是,你现在还在上高中吧,这些专业的东西确实很难涉及到。”
肖池甯点点头表示对她苦心递台阶的认同。
“不过,既然你选择了到我们画廊来实习,不是趁着暑假去补课,那高考应该还是想走艺体的吧?”易喜苹问。
“不是。”肖池甯诚实地说,“这不在我考虑范围内。”
易喜苹神情一滞,但作为一个浸淫职场多年的老油条,她的嘴角很快又体贴地扬到固定的角度:“没事儿,在我们这儿能学到不少东西,多见识见识新事物也是好的。”
肖池甯闻言,低头嗤笑道:“我不用学啊。”
他抬起头,笑得依然很甜:“怎么搞垮肖照山和他的事业,我很擅长,从小就是。”
闻言,易喜苹的五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微笑变异成惊诧。另两人也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转过头来,震惊地打量这个“模样漂亮性子好”的老板的亲儿子。
“给大家示范一下。”
肖池甯悠悠地从凳子上起身,食指在纸杯边沿画着圈,极其苦恼似地拧起眉头四处张望。
“要从哪儿开始呢?”
他眼前一亮。
“啊,不如就它吧。”
肖池甯端起纸杯,扬手往易喜苹桌上洒去,一口未喝的温水全部落到了还在修改中的图纸和电脑显示器上。
纸杯空了,他便向后随手一扔,拎上自己身下的凳子,走到墙角的展示柜前,毫不留情用尽全力地砸,比砸刘润曦时狠上千倍、万倍。
易喜苹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护住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两面玻璃碎裂落地的声音好听得如同百只风铃同时被微风奏响,肖池甯丝毫不觉得痛,只感到浑身一阵畅快舒爽。
只砸柜子还不够,完全不够,他把凳子朝最吵闹的易喜苹掷去,被她喊叫着躲开,凳子便飞到了她的办公桌上,把打印机、插线板、充电器、文件盒和书立“轰”地全扫到地上。
他捡起一块足以当作杀人凶器的玻璃,无视易喜苹的喝止,徒手用玻璃片,目光专注地将展示柜里的三幅装饰画以及十几份获奖证书划成了一堆废纸。
“救命啊!”易喜苹红着眼眶夺门而出,惊恐地呼救,“救命啊,要杀人了!”
办公室就在隔壁107的陈渝听到动静后第一个赶到。
此时的策划部不像杀 人现场,俨然更像一个垃圾场,四处散落着报废的办公零件。肖池甯浑身浴血地跪在办公桌上,正弓着腰,手持一块已经被染红的玻璃猛扎电脑的液晶屏。
陈渝瞳孔一震,赶紧拨开躲在门外不知所措的三位女士冲了进去,出其不意地从身后抱住肖池甯的腰,将他从桌上拽了下来。
“肖池甯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
然而,即使被钳制住了身体,肖池甯也依旧机械地动着满是伤口的手掌,一个劲儿地往已经能看到电路板的电脑屏幕上扑。他并不声嘶力竭,相反,他还可以平静地低语。
“我在努力让自己好过一点。”
陈渝逮住他的右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的左手手掌下,办公桌桌面上,全铺满了细碎的玻璃渣。
“我操!”陈渝也忍不住大叫,“你他妈不痛的吗?!”
肖池甯始终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束光,微不可见地闪了闪。
“痛?”他侧过头,疑惑地反问,“我痛吗?”
陈渝可以确定,肖池甯的确疯了。
“你爸马上就过来了,停下!”他使劲拍了拍他的脸,“醒醒!肖池甯!醒过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接到易喜苹电话的肖照山已经穿过围观人群,笔直地站在了策划部办公室门口,正皱着眉头打量屋内的一片狼藉。
没有一寸能下脚的地方。
“肖总……”策划部的三人集体包着泪,异口同声地要诉苦,结果被肖照山一个抬手便制止了。
他看了一眼被陈渝禁锢在怀里,浑身是血的肖池甯,没对他说一句话,只低下头拿出手机,靠在门框上拨通了一个号码。
“王队,我肖照山。”他音量如常,丝毫不怕肖池甯听见似的,“大中午的,要麻烦您了。”
他掀起眼皮看向远处,字字清晰毫不犹豫地说:“对,我要报警。”
陈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肖照山对电话那头的人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画廊里来了个疯子,把我们的办公室砸了。”
陈渝连忙低头去看肖池甯的反应,只见肖池甯把那块玻璃攥得更紧,下一秒,他的胃就被一股凶狠的力道撞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剧痛使他下意识松开了手。
肖池甯挣脱他的控制,抬脚将还立着的转椅踢倒在地,终于厉声嘶喊起来。但也只发得出最为直接最有穿透力的单音节。
“对,您也听到了,就是个疯子。”肖照山的声音依然平静,“所以您最好让人把手铐、警棍什么的带齐了来。”
肖池甯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肖照山,他气喘吁吁身形摇晃,只顾着将目光所及的一切进一步毁坏,毁坏到底,不惜一切代价。他甚至从地上捡起了一台电话线已经被他绞断的座机,朝还依旧完整的空调扔了过去。
陈渝捂着肚子走出了办公室,经过肖照山时忍不住想劝一句:“肖老师,池甯他伤……”
“嗯?”肖照山侧眼,“怎么?”
陈渝没见过他这么刻薄的眼神,心中一惊,连忙低头瑟缩道:“没什么。”
十分钟后,三位警察效率极高地带着执法工具来了。肖池甯流完血发完疯,早已是强弩之末,瘫坐在墙角束手就擒。
他垂眼看着自己被玻璃划得稀巴烂的手,像打量一件做工精致的手表一般,凝视他腕上泛着银光的手铐,终于感觉到痛。
他好痛,痛得几欲落泪。
两个警察和肖照山说完话,走过来扯着他起身,要把他带回旁边的派出所做笔录。
短短几步路,肖池甯走得很累,他看见肖照山保持着同一个表情,不屑,讽刺,以及无畏。他不怕肖池甯,不怕肖池甯这个人的一切。
他在经过肖照山时停了下来,停了不止一会儿,他看到门外窃窃私语的陌生的大人们,听到自庭院池塘流向肖照山画室的水声,又一次嗅到肖照山身上那股幽幽的檀香,这回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就是一个不被允许的错误,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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