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先生说他爱你
练习是很枯燥的过程,没有惊喜,没有期待,没有尖叫,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道具,是手法,是技巧。
我觉得自己把什么弄丢了,一时半会找不回来,我也不是很想找。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觉得修哲也不会喜欢,我有一身抖不落的灰尘,像个脏兮兮的小丑。
这样的我还能变出让人欣喜的魔术吗?
我不知道。
但是修哲喜欢,我愿意试一试。
我没有多少朋友,或者说我没有多少能在这时候寻找的朋友,我也没有工作,修哲经常腾出时间陪我,可我知道他工作很忙,就总为自己找一堆事情来做,让他能放心一些。
看书、追剧、打游戏。
我这样和他说,但我很少真的这样去做。我对这些提不起兴致,就去看修哲的作品。
看他演过的电影,其中不少我都和林璐一看过,再看一遍还是不会觉得腻。
还有他的见面会视频,有一场我看过七八次,看他在聚光灯下弹钢琴。
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他在舞台中央发着光,闭着眼睛,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舞。
身姿挺拔、五官俊逸,神情是谦和含蓄,扬一扬下巴又是道不尽的自信。
修哲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我忍不住将视线从屏幕移到自己身上——T恤、短裤、拖鞋,和一个几近颓败的灵魂。
我想起自己先前出于自己也道不明的原因,没有和修哲同床做那种事,还表示不介意他在这方面另找其他人时,修哲气得一脚踹翻了椅子。
我自己也对自己犯恶心了。
他愿意和我这样相处已经很宽容,我不该再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自以为是地强加给他。修哲帮了我许多,我不能惹他生气,我应该知足。
我在空白的日子里思索了无数次,思索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想来想去,大概是怕自己不够好,也许哪天修哲发现了我这么多不好,我就不属于这个家了。
2013年4月3日 星期三 晴
老妈真的来看我们了,所以今晚我和修哲睡一间房。
我洗了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看时事新闻。修哲在一旁的摇椅上看剧本,还说如果我想睡了就跟他说,他就关了大灯开台灯。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开口便道:“我不太困,你忙你的。”
修哲用手支着脑袋笑:“你在等我吗?”
他平常不这么揶揄人的,而我完全不擅长对答:“不、不是的……不对,应该是吧,我的意思就是不用管我,我也不知道……”
修哲听我讲话,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大概是看我真的讲不下去了,才转口问:“最近睡得怎么样?”
我答他:“挺好的,有时候不吃安定片也能在十点半、十一点睡着。”
他说:“那药能停就停,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毕竟有依赖性。”
我认真听他讲话,点点头。
修哲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放下剧本,看样子是要去关灯。
他说:“林先生,帮我按一下夜灯。”
待我按亮夜灯,他才把壁顶的灯关了。
他上床时,走的也是有夜灯那一边,我往另一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我忘了给你多拿床被子了。”修哲进被窝的动作突然顿住。
我摇摇头:“盖一床就行了。”
修哲这才躺上了床,我能感觉到旁边的床垫微微下陷,仔细听,似乎还能听到修哲的呼吸声。长大之后,我很少和人同床睡,故而这种体验对我来说也算新鲜。
我们中间隔了些距离,很安静,我恍惚听到心跳声,也不知道是谁的。
睡不着,余光瞟到小夜灯柔和的光,我猜修哲也没有睡,就好奇地开口问:“你会怕黑吗?”
修哲耐心地回答我:“如果周围环境太昏暗,我的眼睛就会看不到,这个世界就好像都变成黑色了,人对未知的事物总会本能地恐惧,黑暗里我也许会不安,但不会有太过激的反应,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害怕。”
“那闭上眼睛呢?闭上眼睛世界也会黑漆漆的。”
“所以我会让自己每天累一些,这样闭上眼很快就能催促自己睡着。”
我听修哲陈述着这一切,心尖上像被淋了柠檬汁,涩得我脑袋都晕晕乎乎。
在被子里,我伸手拍了拍我们中间的位置,我说:“手伸过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修哲夸奖过我那个幼稚的魔术,那时他问我他也是孩子吗,我答了“有童心,就永远都是孩子”。
修哲一直这样喜欢我的魔术,他一定有颗童心。
修哲将手伸过来了,我伸出小指,慢悠悠勾住了他的。
“闭上眼睛,”我小声对他说,“池先生,我们马上要开始梦境一夜游了。”
“哐当哐当。”
“火车正驶入隧道,隧道有一点长,你多点耐心。”
“多等一等,等到车厢穿过隧道的一瞬间,会有和煦暖阳、莺飞草长。”
“你不要怕,不要不安。”
“黑暗里说不准也藏着宝藏,”我更用力地勾紧他的小指,我说,“你拉好我,我带着你,走不丢的。”
我听见修哲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他呼吸很沉,两根小指恍惚像长在一起的藤,彼此缠绕着。
换了别人,此时的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可笑的话。
但我知道,我这样说给修哲听,他是不会笑我的;就好像魔术表演,只有愿意相信的人,才能领略到它真正的魅力。
我很懦弱,只有确认修哲相信我,我才有勇气相信自己。
这晚我们都睡得很好,直到起床,我才想起来自己睡前忘了吃安定片。
2014年8月21日 星期四 多云转晴
揪着夏天的尾巴,我和修哲把魔术表演秀的日期定在了今天。
时隔三年,我再次站上了舞台。
我也曾想过,我总有一天会再站上来的,却未料到这天来得这么快,思来想去,应该是修哲改变了一切的运行轨迹。
一年多来,他帮我改掉了许多坏毛病,帮我找回我险些丢掉的东西。他没有催促我走,只是引着我,跟着我的步调向前,慢慢悠悠,慢慢悠悠,也走到了今天。
我的药已经完全停掉了。某一晚修哲发现了我夜里会做噩梦,在那之后,我们一直睡在一起。他说被魇住时,有人叫醒会比较好。
渐渐地,那些残忍的梦也越来越少。
我开始一点点回忆,曾经的我和我的魔术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忆起观众席上久不断绝的掌声和一双双闪着光芒的眼睛,忆起表演者与观看者从彼此身上获得的巨大满足感。
光彩下不能琢磨的神秘,变成吸引人们不断向前的内驱力。对这个世界失去好奇的成年人,也会在一瞬间相信下一刻会生发出无数可能性。
不可知才是最迷人的地方。
历尽千帆被磨掉的棱角,久经沧桑沉淀下的老练,都抵不上始终坚信人生中的“不可思议”。
因为不知前路通往何方,旅程才会让人充满期待。
魔术就是让大人变成孩子的游戏。
而自卑、退缩、恐惧,都不应属于一个造梦者。带着这样的情绪,是没办法为旁人编织美梦的,所以我不敢再为大家变魔术,我怕我会搞砸一切。
原本我已经成为这么糟糕的大人了,修哲还是会叫我“小朋友”。
小朋友,小朋友。
他常常这么叫我,我很信他的话,恍惚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为大家带来快乐的资格。
于是我渐渐开始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不断矫正自己的想法。当我的生活真的开始走向正轨时,我才惊觉修哲是怎样厉害的人。
原来并不只是斥责怒骂才能让人幡然醒悟,宽宏与包容同样可以。这是他教会我的,他还身体力行教会了我许多,我太清楚自己在这方面的笨拙,我认同并感激他为我带来的一切。
就是这样一个勇敢又优秀的人,在我不敢迈步走向台前时,替我整理外套,告诉我:“你行的,林彧初无所不能。”
他说:“我会一直看着你,为你加油。”
修哲相信我,从来都是。我为什么还要停在原地顾影自怜?
所以我迈开步子了,我向前走,每一步都几不可见地哆嗦,可我的心从未如此坚定。
修哲说,他会一直看着我,我不可以让他失望。
一段和从前每一次表演都差不多的开场白,我断断续续说了将近五分钟,周围陆陆续续有人为我鼓掌,我却反而更怯懦几分。
修哲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我甚至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睛,我看着他,我隐约觉得自己不是在求助,我在求救。
磕巴一次,磕巴两次,磕巴三次,我傻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完整像样的话,我想逃了。
可是修哲看着我,他在看我,他的眼睛紧紧锁住我。
我不能走,我努力这么久,我希望他能为我骄傲。
可我只是沉默地一动不动。
忽然,坐在观众席上的修哲环顾起四周,他上身前倾,将口罩向下扯了扯。
他无声冲我道:“加油。”
紧接着,我看到他的嘴唇上下碰了一下,又张开,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口型。
他在叫我。
“小朋友。”
仿佛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池修哲为这三个字赋予了无限力量。
我真的做到了。
我的魔法在三年后又奏效了——我看到了数不清的笑脸,他们被我的魔术所感染,而我很清楚我的力量从何而来。
于我而言,池修哲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人,我过往所有的能力在他面前都会变成小把戏。可他却仍然愿意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我,让我重新相信自己的可能性。
我一心想将困顿麻木的旁人由大人变成孩子,却在自己困顿麻木时束手无策。
池修哲太酷了,他是我战无不胜的英雄,他救了我。
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晴
修哲喝多了,我去包间里接他时,他身边还坐着两个漂亮的女孩子,穿得都很清凉。
我别开眼睛不去看她们,我对女人的胸脯和大腿没有感觉,我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出于礼貌,但其实胃里已经翻滚得不成样子。呕吐感已经到达嗓子眼,我深吸一口气要压回去,闻到了一股要将人熏晕过去的香水味,更难受了。
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自控力才避免自己像个泼妇一样上前撵走那两位狐狸精女士,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古装剧里的皇后永远都是处事不惊的,我得有点母仪天下的样子。
端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