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鹰坠落
他环视着四周,把繁华尽收眼底,却好似什么都没有看进眼中。
明氏是一个规模不小的跨国集团,总部在单於蜚的家乡——C国,而这里是明氏的海外投资部,权力尽数握在单於蜚手中。
他曾经受雇暗杀一位豪门继承人,知道这些商业豪门看似风光,内里却尽是腌臜事。
可若是与黑暗里的“孤鹰”雇佣兵团相比,明氏集团就算有再多见不得人的密辛,仍旧算是站在日光之下。
短短半日不足以他消化刚经历的事,他脑子很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种满是阳光的地方来。
他生于雇佣兵团,长于战火,自幼与杀戮为伴,早已畏惧光明——不,他有自己的光明,只是他赖以为生的光明已经将他驱逐。
他不需要别的光明。
站在茵茵草地上,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具空壳子,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和他过去的二十年完全割裂,他甚至不知道要往哪里迈步。
突然被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任谁都会紧张失措。他仿佛仍处于恍惚中,以为在射击馆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
只要从梦中醒来,他就仍是“孤鹰”的一员,仍然能够陪在柏先生身边。
柏先生……
想到这个名字,他的眼眶忽然酸胀难受,可是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并非没有离开过柏先生,十岁之后的这十年,他与柏先生从来都是聚少离多,接受改造的那两年,更是一眼都没有见过柏先生。
他都忍过来了。
可这一次,他感到沉重而艰涩的无力。
就连白孔雀,都好像在与他诀别。
腹中传来轻微疼痛。他回过神,往下方望去。
“小雀。”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语气与目光都相当温柔。
单於蜚转过身,沉默地打量着他,过了大约半分钟,才叫了他的名字,“秦轩文。”
他怔怔抬头,看到单於蜚的一刻,竟是生出错觉,以为逆光站着的是柏先生。
“柏先生……”他伸出手,在满目光辉中缓缓倒去,“柏先生,求您,不要赶我走。”
第三十一章 喜怒无常
光线将世界一分为二,秦轩文喘着粗气,两条腿不断交叠,奋力狂奔,一手捂着滚烫的小腹,一手向一个背影伸出手。
“柏先生!柏先生!等等我!”
那个背影隐没在黑暗里,缓慢地转过身,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闪光,令他看不清那藏匿在镜片后的眼神。
但那人是笑着的,唇角潇洒地上扬,似有一丝温度,又似冷漠无情。他心脏狂跳,根本无法辨别。
“柏先生!”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喉咙像是被一只烧灼的手紧抓着,一呼吸一出声,口腔里就是一股血腥味。
他跑得那样卖力,以至于小腹开始尖锐地疼痛起来。
柏先生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不靠近,也不远离。
他以为自己已经靠得够近,可伸出的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那条分割光明与黑暗的线好似将他与柏先生划入了两个永远也不会交汇的世界里,所以任凭他怎么追赶,也无法触及柏先生分毫。
光明在扩大,而黑暗在渐渐坍缩,黑暗里柏先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就像终将淡去的水墨画。
他六神无主,只能徒劳地喊着:“柏先生,柏先生,我错了,我改!您不要赶我走,我求您!”
柏先生的双眼仍是被反光的镜片挡着,他只能看到柏先生唇角越来越浓的笑意。
他不喜欢柏先生这样笑,笑得深不可测,笑得绝情绝义,笑得像是尝遍了人间的辛酸哀苦。
柏云寒还在的时候,柏先生……柏小少爷分明不是这样笑的!
那时候,柏小少爷唇角扬起的幅度很浅很浅,可是那勾起的笑意却能漫入眼中,映出一片温柔的、宽容的光。
很多个夜晚,他端着热牛奶走进书房,柏小少爷都温和地冲他笑,有时还会拍拍他的头,说一声“谢谢阿崽”。
那样的柏小少爷已经不见了,消失在血海深仇与无尽杀戮中。
他心痛难言,只想往后的岁月都陪着柏先生度过——哪怕柏先生冷酷残忍,无心寡情。
“您在生我的气吗?”他终于将秘密喊了出来,几近歇斯底里,“气我怀上了小雀?我听您的话!我不要它了!”
柏先生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脚步一动,向他走了过来。
他更加急切,恨不得将自己的骨肉与心脏一同剖出来,“我这就去找俞医生!我不要它了,求求您,让我留下来!”
柏先生终于走到了他面前,可那道碍事的光依旧落在柏先生的镜片上。
他颤抖的手向前伸着,乞求道:“柏先生,您原谅我,原谅阿崽好不好?”
柏先生抬起右手,温声道:“过来。”
他欣喜若狂,几乎是扑了过去。
可是——
他以为柏先生原谅自己了,迎接自己的会是熟悉的怀抱,还有柏先生身上极淡的香味,可是柏先生却轻轻一推。
刚刚碰触到一起的手猝然分开,他哑然地睁大双眼,身子好似被一个无法抗拒的力掀了起来,慢动作一般往后仰倒而去。
直到这时,柏先生金丝边眼镜上的光才掠去,他终于看清了柏先生的眼眸。
那一瞬间,他惊骇得放声叫喊——但就像被抛进了一出哑剧,他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柏先生的双眼没有任何神采,没有生机,目光极为暗淡,像一双死人的眼。
“你走吧。”
说完这句话,柏先生便转过身去,刹那被黑暗吞没。
他瞠目结舌地坠落,风声在耳边呼啸长鸣,光明越来越盛大,将那一团黑暗挤压成小小的一点。
就像日光普照的大地上,那高悬于天空的太阳。
一轮黑色的太阳。
身体从悬崖坠落,后背重重跌落在地,旋即整个人被弹了起来,五脏六腑仿佛被撞得移了位,狠狠纠缠在一起。
他咳出一口腥浓的鲜血,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
血从身体的某一个角落流出,他一边呕血一边望着空中的黑日,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出血的地方是哪里。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断裂的肋骨戳进了肺中,他猛烈地颤抖着,又一次咳出鲜血。
“小雀?小雀!”他死死按压着小腹,眼泪夺眶而出,无助地喊道:“小雀,不……你不能走!”
小腹空了,空得像是只剩一层皮囊,哪里还有什么小雀?
小雀和上一个孩子一样,从他身体里悄然流逝了。
“救命啊……”他悲哀地呼救,世界却空空如也,唯有那一轮黑日能听到他声音。
“救命啊!救救我的小雀!”他将脸埋进全是污血的手中,哭得整个身子都在震颤,尖锐的肋骨在肺里插丨得越来越深,搅出黏稠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喊“救命”。
“你不是说知道错了吗?”柏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不可察的悲哀,“你不是说愿意杀掉这个孩子吗?”
“现在又为什么哭泣呢?”
“阿崽,刚才你是在对我说谎吗?”
他将额头撞在地上,清秀的脸庞已经变得扭曲丑陋,“我没有!柏先生,我没有对您撒谎!”
“那阿崽是要我原谅,还是要这个孩子呢?”柏先生的声音那么温柔,问的问题却残酷到了极点。
“我……”他慌乱不已,挣扎着嚎叫,“我要!我都要!小雀不能死,它是我的孩子!”
它是我的孩子!
噩梦惊醒,秦轩文的睡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坐在夜灯深蓝色的光芒下,大幅度地喘息,眼中没有焦距,脸上是惨淡得近乎透明的白。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从梦境中抽丨离,紧抓被子的双手松开,骨节与指甲缓慢恢复本来的血色。
而后,他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隆丨起的小腹上,像安抚孩子,更像安抚自己,“小雀不怕,爸爸在,爸爸要你。”
窗帘拉得并不密实,城市紫红色的夜光像清晨的薄雾般洒落在窗台上。
他缓了好一阵,这才向窗边看去。
那里放着几盆绿植,在夜风下舒展着枝叶。
此时是凌晨三点,但醒过来了,便再也睡不着了。
他从床上下来,将房间里的灯都打开,瞳孔收紧,又渐渐散开,努力适应着光线。
这是单於蜚给他准备的公寓,室内面积两百来平,位于这座繁华城市的高档住宅区。
他住进来已有一个月,每天晚上重复做着一模一样的噩梦。
这噩梦却成了维持他生命的毒药。
梦里发生的事太过惨烈,才将现实衬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
他只是无法再陪在柏先生身边而已,没有关系,他的腹中还孕育着小雀。
他要将小雀平平安安地产下来。
怀孕已有五个月了,小腹隆丨起的形状已经难以遮住,而天气也正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他很少出门,对这座城市几乎一无所知。
单於蜚将他领到这里来之后,就没怎么过问他的生活,也没有催着他“上工”。
他自是诧异,猜不透单於蜚的心思。
从这一点来看,单於蜚当真与柏先生极为相似。他过去从未猜透过柏先生,如今亦不明白单於蜚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单於蜚与柏先生的相似,像命运给予他的救命稻草。
他紧紧握着这根稻草,知道荒唐可笑,却不敢轻易丢弃。
前阵子,俞医生突然出现,他惊喜不已,以为柏先生改变了心意,准备让俞医生接自己“回家”。
俞医生却无奈地叹了口气,问他在这边生活得习不习惯。
他登时明白,俞医生的到来与柏先生没有丝毫关系。
“柏先生……”他局促地问:“柏先生还好吗?”
俞医生诚实道:“我只是‘孤鹰’的一名医生,柏先生的近况我打听不到。”
他垂下头,再次抬起时眼中已经泛起消沉的笑意,“您来找我,是想帮我将小孩生下来?”
“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
沉默良久,他道过谢,又红着脸问:“俞医生,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
“帮我……取一件柏先生的随身物来。”
俞医生望着他微红的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与他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离开前千叮万嘱,要他爱护自己,就算再难过,也要挺到将孩子生下来。
他苦笑着答应,并未告诉俞医生,自己已经出现了抑郁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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