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言喻的忧伤
至此,本年度的推免生志愿填报全面截止。
48小时后,审核通过。没多久,他陆续拿到了所有志愿的面试通知。
然后,是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的面试通过。
那一年的B大东古语系,本科一共五人,有两个拿到offer出国读研,一人选择工作放弃考研,一人跑到了C大东古语系,结果报考本校本专业的就只剩下区区一人。
而B大东古语系的招生名额规定是至少两个。在同样是外校的报考生里,少荆河几乎没有对手。
甚至在面试的教授们脸上都有藏不住的惊疑,问题基本上都在围绕着他为什么要来报考东古语系打转。
少荆河的理由不用说,自然条条都冠冕堂皇。
从东古语古老的历史扯到喀特人曾经缔造的风光,从语言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到目前整个中亚语言学研究的现状。几乎没有触及他不熟悉的专业深度,但又展露了他对于该专业充满忧虑的情怀,和愿意与它同甘共苦的坚韧决心。
B大外院的教授们当场就流露出了欣赏的目光。在东古语如此凋零的报考现状下,这位各方面表现都堪称优秀的同学的出现不啻为一支烛火,煌煌地照亮了专业的前路,预示着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东古语这个古老的语种也终将还能星火相传。
教授们是十分之满意,然则少荆河却只有不安又失落。
不安在于他一直担心面试时面对梁袈言,会紧张到影响他的发挥。
失落则在于,这一场面试,身为东古语系唯二的硕导之一,梁袈言并没有出现。
他来之前就花了几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研究东古语的前世今生,硬是啃下了中外所有找得到看得懂的专业论文,背下了大段大段的专业知识和研究成果。几个大夜熬得满眼通红,头昏脑胀,比准备高考还尽心百倍,只为面试时不在梁袈言面前出丑。
可是梁袈言没来。
少荆河本来揣着份想见又怕见的心情,结果一进到面试教室看到在座的五个教授中并没有梁袈言的身影,忐忑立刻化成了一股巨大的失落席卷了他。以至于整个过程中他的心思都出走了一半,脑子空白了大半,所发挥出来的不过准备的三四成而已。
当然,专业的两个硕导只来了一个许立群,剩下的全是B大外院的其他教授,连院长都来了凑数,这实在也有点不对劲。
面完出来,在回学校的路上他就上了B大的校园论坛和贴吧。
当时的B大舆论阵地上还很平静。没有人关心梁教授为什么不出席推免生面试,也没有人好奇为什么一个一向依靠高学历才好找工作,所以往年几乎全员升本校硕的东古语今年本科毕业生几乎走了精光。
一切都像暴风雨来前的宁静。
10月底,他差不多是同时拿到了A大和B大所填三个志愿的全部预录取,而他的选择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他推掉了两大名校的葡语系资格,确定要去念东古语。
这个决定出人意料到连系主任都找了他谈话。
他当然照旧堂堂地搪塞了过去,但心里的不安却在日益扩大。
他感觉自己正奔向一个一片黑暗的方向,看不到底也摸不着边,前途未知得他几乎可以现在就做好走不下去要半途而废的心理准备。
但如果他不去,他又几乎能看到自己往后的日子会一直充斥着一个巨大的空洞,让他无数次地回首,扼腕遗憾。
这就很像买东西。原本有个东西放在你面前,你想要又犹豫,正处于可买可不买,不买占大半的阶段。忽然它打折促销大降价,一下降低了你取得的门槛。于是你生出不买太可惜的心思,但是不是真的需要依然是你考量的标准。然后,你花了一个晚上说服自己,理由不外乎过了这村没这店,反正也不贵买了也不亏,万一有用呢等等。然而,当你终于下定决心去下单,付款的一刻,赫然跳出“商品已售罄”……
!!!
--十个人九个会爆炸!
那瞬间飙出来的念头绝不是“终于省了钱啊”,而是“啊啊啊为什么我没早点买?!!!”。
当要买时的期待化为“再也买不到了”的惊恐与懊丧,会加剧那刻心里的失落。一个原本可买可不买的东西在此刻变成了无论如何都想要拥有的宝物。
不在于它是不是真的那么值得拥有,而是你之前用以考虑和说服自己所花的时间与精力已成为它附加的成本,而这些制造出的期待感又更是一种加成。“我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和脑子去想要不要买,现在居然错过了!”这种无法忍受的心情,和害怕以后再也买不到了的心态会促使人做出另一个决定,那就是立刻去买一个同类产品作为补偿,以此稍微弥平那个巨大的心理缺失。
但那都是针对还有替代品可供选择的商品。如果遇到真正的稀缺产品,那么无法弥补的心理空洞会成为排山倒海的黑洞,让你忘了之前其实还只是在犹豫需不需要它而已,巨大的失落会让你无比渴望它。
少荆河当时,正出于与此十分类似的境地。所以他的选择做得近乎义无反顾。
因为他一打听才知道,梁袈言不仅没有出席推免生面试,而且他所有的课程都更换了老师或已直接暂停。
没有人说得清发生了什么事,招生办也讳莫如深,甚至不能告知他新一届的研究生梁袈言还是不是可选的导师。
看似正在逐渐从公众视野中离开的梁袈言,正是他遇到的稀缺但同时又显露出售罄迹象的商品。
他没来由地有一种恐慌,如果不去东古语系,不去试着捕捉一点关于梁袈言的消息,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人了。
不久后,一个爆炸性消息席卷了各大高校论坛,同时上了微博热搜:
B大发生学生被猥亵案,犯人疑似就是那个年轻的明星教授梁袈言!
梁袈言在本城的很多高校学生中,尤其是A大和B大,都是个传奇。他教的语种偏门,学识又渊博,长得好气质好,课还上得好。关于他的传闻从他不到三十就当上了博导、学科带头人到他早有个神秘低调的富家千金女友,五花八门,全都有鼻子有眼充满故事性。
现在突然爆出来这种丑闻,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不是鄙视谴责,而是难以置信。
还有人主动为他辩解,怀疑此事只是个谣言。
然而紧接着两个小时后,一张梁袈言亲笔签名的“认罪书”和B大内部处分通知彻底打了为他说话的人的脸。
舆论开始倾斜,无数不认识他但道德感强烈的网友站出来大声指责唾骂,开始大举以B大的官博和论坛为目标发起口诛笔伐。
而这时,B大采取的行动是删帖关评论,同时微博热搜被取消,所有相关话题被禁。
简单粗暴的处置显然是火上浇油。网民无处发泄的正义感瞬间成了核爆,再一个小时后,B大的官网竟然被黑了!
B的主页变成了一片惨白,黑客只在上面留了两句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强烈要求B大领导出来走两步!
B大这才不得不放低姿态,一边警告黑客已报警,一边发出公告,表示事情还在调查,请网民稍安勿躁。
连警方微博也被惊动了,主动进行了相关的普法工作,并广而告之近期并没有收到相关的报警,所以如果事情属实,建议受害人不要放弃用法律维护权益的机会,并帮助警方将疑犯绳之于法,以免将来会有的受害者出现……
这件事的热度随着最终没有受害人的出现而只持续了一段很短的时间。
但,那改变的是三个人的命运。
三年后,这件事在网上已鲜有人提起,但少荆河依然记得那一天整个网络群情激愤的场景。
那一天,梁袈言被绑在耻辱柱上,对他的辱骂和愤恨充斥了整个空间,沸腾的场面会让人一度以为那就是对犯人的一次行刑了。
哪怕梁袈言没有出现。
从那以后,他也没有再出现。无论是网络,还是教室。
年轻的梁教授就这样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也消失在少荆河想要寻找的答案里。
以至于三年后,他站在当初背起他的地方,心中依然充满了无处安放的难受。
那个晚上他在他的床前,被挑动起的燥热到今天也没能消散。
--这才是令他恐慌的所在。
当初,他为了了解梁袈言而来到东古语系,为了认清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不能自己。
如今,梁袈言在他心里更像是个怪物,一个已经长在了他心里,让他光听着他的课件就能高潮,三年来每一天比前一天都生出着更浓重的渴望的怪物。
刘勉说,有一种石头,明知道它很危险,你还是忍不住会坐上去。
少荆河无惧鬼神也并不怕死。他只怕就算到死,他的心还是空落落的只生长着野草一样的渴望。
如果当初他没有来到这里,如果他没有停下,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凡事没有“如果”,只有“已经”。
事已至此。
回到家打开邮箱,里面赫然躺着一封刚刚发来的邮件:
“少荆河同学,谨以此信正式通知,你已获录用。请于明早八点半到我办公室报到。
梁袈言”
第17章第17章
早上八点半,不早一分不晚一秒,少荆河准时敲响了梁袈言办公室的门。
“进。”
他推开门,梁袈言还是一样坐在桌前,竟像是已经开始工作了一段时间。
好在今天的地面已经被清理出一条清晰的路径,少荆河规规矩矩地走进去,依然停在昨天所站的地方:“梁教授好。”
“好。”梁袈言把手里的工作按了个“保存”,向他转过头来,目光平和地打量他,“我直接说正题吧。我们目前的工作难点在于任务重时间紧,所以从今天起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虽然我是希望你能坚持下来,尽量不要中途打退堂鼓,但是如果确实是感觉吃不消,或是觉得钱少工作多,也可以跟我直说,不必放在心里。”
关于工作本身会有什么问题少荆河根本没想过,但他不用想也知道如果工作量不是大到梁袈言一个人实在做不过来,也不会这时候突然想起招助手。
况且同样的话昨天站在这里少荆河就已经听过一次了,今天这版也没增加多少新意。于是他只专注地看着梁袈言中褐色的瞳仁,散发出各种想象,边听边走神。
梁袈言昨天只面过他一个,晚上就决定录用,这个开局好得出乎他的想象,一早起来他心情就格外舒畅。
这会儿等梁袈言郑重其事地说完,他眼中流动起玩笑的波浪,面上倒是照旧的一本正经:“然后您就给我加工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