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言喻的忧伤
所以少荆河过来很关切问他话的时候,他听得很清楚。可即使听得清楚,也努力了半天,但就是只能点一下头,勉强发出几个胡噜的音节。
之后少荆河扶起他,把他的手臂绕过自己肩膀,然后一手横过他后背撑起他走出酒店,少纤云说着话,少荆河也说着话,所有的这些他都清清楚楚。可他没法做出自己的反应。
他觉得丢脸。太丢脸了。
喝得醉醺醺,软趴趴地倚靠在自己助手身上。不仅全无形象可言,而且明明是插了人家的团圆饭一脚,结果醉得比谁都厉害,还得人家分出心来照顾他。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不懂事的巨婴,一高兴起来就得意忘形,就把“礼”、“仪”两个字丢到了九霄云外!亏少纤云还一口一个“教授”叫着他,他现在哪有半分能为人师表的样子?
即便现在坐进了车里也是这样。瘫在座椅上,浑身没骨头似的,脚拦在少荆河的脚前,头靠在门边,东歪西扭像个又大又难看的/。
他丢脸。他汗颜,不是因为酒精,是真的面红耳赤。
他心想着,明天上班可怎么面对荆河?
他努力发出了声胡噜的“荆河……”,想先说声不好意思,道个歉。
少荆河听到了他的叫唤,向他转过脸,先是等了一阵,想听他是不是有话说,可半天也没下文,才低低地回了声,想确认自己没听错:“教授?”
其实不是没下文,是剩下的话梁袈言努力了半天也没指挥动自己的嘴和声带。
“怎么了?不舒服?”少荆河又问,半弓下腰察看他的神情。
窗外的路灯璀璨,可照进车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梁袈言垂着头,一副动弹不得的模样,少荆河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个所以然,于是想了想:“您是不是靠着不舒服?”
边说他边扶起梁袈言,小心翼翼地把他在椅背上扶正了。
“这样好些吗?”
梁袈言没法说话,但确实感觉舒服多了。至少脖子不是硬拗着,弄得下巴都快贴上胸口。
少荆河把腿也给他摆正,梁袈言终于成了个|,头自自然然地仰在椅背上,好受多了。
他仰靠着椅背,闭着眼睛,随着车身有节奏的晃动,一股被酒精带动的倦意涌上来,渐渐地就想睡了。
正是半寐的关头,他忽然感到右手被搬动了一下。
他那只裹了纱布的右手原本自然而然地亘在两人之间的椅面上,少荆河挪动了下身体就碰上了,这才留意到。怕被自己待会儿不小心坐到,他把那手拿了起来。
原本想放到梁袈言自己的腿上去,可这车开得也不特别稳当,怕呆会儿又给晃掉下来。想了想,他干脆往梁袈言那边挪了挪,把那手继续放自己手里,在椅面上托着。
这手虽然伤得不算太重,但毕竟还没全好,再碰了压了总是麻烦。
就少荆河摆弄他手这会儿,梁袈言的睡意一下又没了。他清晰地感觉到少荆河拿起他的手,想摆过来,但犹豫了一下,显然是为了保险起见,最后还是托在了手里。
连手也要给人添麻烦。
梁袈言暗叹一声,羞愧到最后,反而干脆决定明天也别解释了,还是就让少荆河以为他彻底醉了吧。否则不光两人都会尴尬,人家说不定还以为他是想借机占人便宜。
梁袈言努力催眠自己,反正也动不了,不然就真睡过去算了。真睡着了就不用面对如此难堪的自己了。
然而越是这样,人反而越清醒。
忽然车身一个剧烈的晃动又一个急刹!
司机用方言骂了一声什么,一开门下了车。
就在这个猛烈的晃动中,车里的人全是一个姿势,被猛地向上抛起,又重重地跌下。
少荆河一下收拢手指,抓紧了梁袈言的手。下一秒人落回椅子上,梁袈言不受控制的脑袋直接在椅背上嗑出了声不大不小的声响。
“啊!”
少荆河压下惊疑,赶紧先探身过去查看他:“教授!”
梁袈言是真疼,也是受了惊吓,又疼又吓之下,自然也就本能地痛呼一声。
结果他发现,脑袋被这么一敲,反而不再那么晕乎,而出了那声,舌头似乎也能说两个字了。
连眼皮也能掀开了些。让他半饧着眼,正好撞上少荆河探身来看。
车子能撞上东西,本就是因为走到了个光线较暗的路段,所以此时车厢里只有后方远处路灯递来的些许微光,少荆河面光,梁袈言背光--还耷了一半眼皮。
所以少荆河看他,只看得到轮廓,看不清细节,以为他还迷着,跟上次一样。
而梁袈言虽然眼皮只掀了一小半,可少荆河凑过来,两人距离近,少荆河那张总是很严肃认真的脸一下晃进他眼睛里。没有面无表情,没有感觉麻烦,那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安。
就这一下,梁袈言忽然鼻尖一酸,心里有个地方塌陷了。
说“晃”是因为时间真的很短。端详片刻,少荆河看不出个所以然,便立刻又直起身,单腿跪在椅子上,头抵着车顶探过身去,伸手到后面小心地托起他的后脑。
他的衬衣带着体温,碰触着梁袈言的脸,一点只属于他的特殊的气味在梁袈言鼻端萦绕。
但他只把手指插进梁袈言的头发里,贴着头皮用掌心轻轻抚了一遍,没摸到明显的异样,很快就抽回了手。
只有那手掌的触觉、衣服的气味和蒸腾的体温还留在梁袈言的皮肤上,让梁袈言感到了极度的不安。
第33章第33章
少荆河收回手,保持单腿跪在椅子上的姿势从后车窗看出去,正好看到司机往回走。
他再次从座椅上横过梁袈言身前,在他的那侧门边找到了安全带,拉过来给他扣好。然后自己才回身坐好,尽量坐得和梁袈言挨在一起,也找到自己那边的安全带拉过来扣好。最后伸手绕过肩膀把人揽住,如此这般,梁袈言便牢牢地固定在了他可控的范围里。
这时司机骂骂咧咧地也回了车上。
“师傅,怎么回事?”少荆河问。
他声音变得很沉,沉得像一面音色雄浑的牛皮鼓敲响在狭小的车厢里。声波在空气中振荡,就像在一阵飓风在梁袈言耳畔刮过,竟刮得他后背滚过一波又一波的颤栗。
梁袈言第一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低沉轰鸣的几乎就像空袭来临前拉响的警报,莫名地就让人有些胆寒。
司机本来还在自己骂个不休,听到他问话就从观后镜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线条和目光全都冷硬得扎人,顿时也不骂了,沉默了片刻才悻悻地说:
“妈的这些砂石车,车斗也不关好,掉出那么大块石头在路上,害我差点翻车!幸好我方向盘把得稳!”
其实少荆河刚才从后车窗望出去一眼就瞧见了路边那块被碾出了不少碎块。但剩下的依然是有足球大小,上尖下宽不规则的一块岩石。司机没夸张,碰到这么大块石头一个不好确实极有可能造成翻车。
但少荆河依然语气很冷淡:“既然是那么大块石头,也不在路中间搁着,您也照样能看都不看,直接就朝它压过去?”
司机一时又没话,只默默发动汽车,重新上路。
车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连梁袈言都感到了紧张。
过了好一会儿,司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个歉:“对不起啊,刚看了下手机就没注意。”
感到少荆河手上忽然用力握了一下,梁袈言听到他问:“师傅,你有小孩吗?”
司机答:“有个女儿,上三年级了。”
梁袈言能感觉到身旁这具身体细微的动态,甚至听得到他深吸了口气,衬衣下肌肉瞬间绷紧,又慢慢放松。少荆河用一种平静得奇异的语调说:
“那天我妈妈就是在出租车上,因为司机接了个电话一走神,结果他们的车撞上了水泥罐车。整台车斜插进水泥罐车下面,被压得像块饼,在里面的人就更别说了。我妈本来长得很漂亮,可是那天尸体清理出来--”
“哎呀,这种事,很讲运气的。”司机听得不舒服,不耐烦地打断。本来道了歉以为就完了,现在听他像是要没完没了,司机压根也不想再多谈,摆摆手:“有的时候不是别的,就是运气不好。你也别想那么远,我要是不小心也开不了这么多年是不是?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放心!好吧?放心!”
少荆河也真的没再继续往下说,把头扭到一边,只漠然看向窗外。
这是梁袈言第一次听他提到母亲的死因。
梁袈言还是在今天的晚餐桌上,从少纤云的只言片语间、他们姑侄对话中偶尔闪现的信息片段里,才猜出很有可能少荆河的母亲已不在人世。
现在听着少荆河说起那场惨烈的车祸,尽管是用那么平静的语气,但光是想象他已头皮发麻。
少荆河的字句间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说了条非常简要平淡,甚至有些事不关己的新闻。只在最后说到母亲的尸体的时候,才有了些轻微的情绪波动。这种波动如果不是梁袈言,而且是离他如此之近的梁袈言,几乎也很难察觉。
有人可能会以为他的情绪波动是缘于痛惜,因为那么美丽的母亲在离开人世的时候竟是如此悲惨的形态。
梁袈言却感觉并非如此。
他真正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事件本身,而是作为逝者家属的切身之痛。是事情的突如其来,又快又狠戾地把他的生命撕裂出一道口子,在一片血肉模糊里留下了永远弥补不了的那份遗憾。
与在病床上辞世的人不同,在事故中离去的人是没有与自己家人道别的机会的。
所以他问司机,你有孩子吗?
你知道当父母以那样的方式溘然离世,孩子会何等的茫然失措,又会在无穷无尽的遗憾里体会到多少痛楚吗?
她甚至会认不出车祸后父亲的样子,正如他无法接受那团血肉模糊变形的肉块就是平日里美丽的母亲一样。
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恍惚,觉得父亲并没有离开,不过是出了远门,终归还是会回来。
只有漫长的等待中希望逐渐破灭,难过和恐惧在某个瞬间击溃了他,他才不得不意识到那个可怖的、真的、永不可能再见她的事实。
梁袈言在少荆河漫长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一种相同的痛楚。这份共通的情感把他一下拉到了离少荆河很近的地方。近得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少荆河此时无意中敞开了一线防护真空的软肋。
这同时又为他之前的论断下了最佳的注解--他越来越发觉他们其实很像。
他很想给少荆河一个拥抱--半个也可以。无关同情怜悯或是什么感动,只是作为同病相怜的人,能最大程度给予的感同身受的抚慰。
总好过现在这样,明明心在流着泪的少荆河,却把他护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