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损
陈栖叶凝望窗外早已司空见惯的美景,直到托尔斯泰将土豆泥和炸好的肉饼端上餐桌。这是斯拉夫人最常见的饮食,可以在任何一家超市里买到现成的,陈栖叶在托尔斯泰到来前连这样的食物都懒得准备。
这便是陈栖叶的独居生活。他抓住短视频和直播的风口实现财务自由,他如今的日子不负镜头下的诗意浪漫,敷衍又单调,储藏柜里按斤买来的列巴他能连着两天不吃,也可以一顿吃掉五六个。
陈栖叶将食物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并没有大快朵颐,单纯只为果腹。他有过上千个紧扣美食主题的vlog,什么山珍海味都品尝过,托尔斯泰就是能拿出米其林三星的厨艺,他的双眼也不会像八年前被投喂颗费列罗那样发出光亮。
但他确实有些饿意,再看时间,他前天和托尔斯泰聊到凌晨,然后昏睡了一天两夜。
陈栖叶很快把自己盘里的吃完,但锅里还有不少。陈栖叶以为那都是给自己准备的,开玩笑说猪才一顿吃那么多。托尔斯泰瞥了他一眼,不觉得他的玩笑好笑:“不一定吧,猪又不会催吐。”
“你不做直播都好几年了,不想吃就别吃。”托尔斯泰不是阴阳怪气的人,主要还是担心陈栖叶的身体。他说剩下的都是留给客人的,陈栖叶不明所以,这才知道托尔斯泰先斩后奏地在某一民宿平台上开放了预定,而这处别墅因地理位置优越,今晚就迎来了订单。
陈栖叶一时语塞,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人不需要体力劳动后就会多想,一多想就容易钻牛角尖,穷途末路后变成虚无。提前退休的陈栖叶为了避免自己变成个只有钱的废物,早就有了开民宿的念头,奈何无力感在项目上线前追赶上了他。
北极圈确实不适合生活。
订单来都来了,陈栖叶还是愿意振作的,和托尔斯泰一起为客人张罗。这是对情侣,为从中国来自由行度蜜月,他们几个月前就订好了住处,但被临时退单,再一刷房源,陈栖叶的房子就冒出来了,实在是缘分。
他们和绝大多数游客一样,来摩尔曼斯克是为了看极光。但他们运气不好碰上坏天气,订了五个晚上,五个晚上都没追到极光,好在民宿的两位主人热情又好看,这段旅程才不至于意兴阑珊。
这对情侣中的女方到第三个晚上才敢问陈栖叶是不是那个陈栖叶,得到肯定答案后不免欣喜若狂,说自己第一眼见到托尔斯泰就认出来了,因为托尔斯泰时常会出现在他早期的vlog里,她当年也是磕学家中的一员,觉得陈栖叶和托尔斯泰之间很有爱。
陈栖叶笑着摇头,这绝不会是他最后一次澄清,他和托尔斯泰只是朋友。女方借着这个契机回忆起了当年,当陈栖叶还只是b站的一名up主,她也只不过是个高中生,她的男朋友也不是如今的未婚夫。
或许是因为身处异国他乡,她对陈栖叶有种天然的信任,竟一股脑地将自己的前半生浓缩成一个小时的故事。说完后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要陈栖叶保证不会告诉她的未婚夫,陈栖叶在最后一天和托尔斯泰一起将这对修成正果的情侣送至码头,回到车上,托尔斯泰边开车边和陈栖叶说,那位男子昨天晚上找他喝酒,喝上头后竟将学生时代的约炮经历和盘托出,像是把托尔斯泰当成了忏悔对象。
但他如果真心想要忏悔,他为什么不将龌龊的过往告诉未婚妻,而是旅程中的匆匆过客呢。
托尔斯泰说,男人真有意思,会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吐露心声,而不是对亲密爱人敞开心扉。陈栖叶将车内的暖气又升高几个度,说不止是男人,只要是个人,大抵都会这样。
陈栖叶注视着窗外的雪景,并没有很全神贯注。他说,越亲密的关系其实越容易让人患得患失,很多人宁可自己多付出一点,对方多错一些,也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因为他们只能确保自己不会成为主动离开的那一个。
但人不论男女都恐惧被动,害怕丧失主动权后进一步失去自我。这种可能性隐隐作痛,比恐惧本身更令人恐惧。
托尔斯泰问:“那同性恋会不会好一点?”
陈栖叶别有深意地看向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唇角往下扯了扯,表示自己很认真没在开玩笑。
“……绝对的平等是不存在的。就算性别相同,也肯定有人去支配,有人被支配。”
陈栖叶说的隐晦,托尔斯泰姑且当他在谈体位。比起八年前,现在的陈栖叶已经很开放了。
陈栖叶也不像八年前那么自我压抑。临时订单毕竟是少数,下一批客人得一个星期后才来。
而托尔斯泰并没有离开,把储物柜里过期的列巴全都扔掉,每顿饭都做热菜,让陈栖叶的身体也久违地热了起来。
陈栖叶敲开托尔斯泰的房门。他穿睡袍,里面空无一物。
托尔斯泰用一种……打量物件的目光上下巡视陈栖叶的身体。陈栖叶蹲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木箱子,打开,供托尔斯泰挑选。
“……我以为你的新鲜劲已经过了。”托尔斯泰看了眼里面占据大半个空间的用蜡打磨过的红绳,瞥开视线,往嘴里送了根烟。
“我闲着也是闲着。”陈栖叶丝毫不觉得害羞。他这八年来忙得脚不沾地,没谈过恋爱也没有过炮友,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这点小癖好,没什么好害羞的。
他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是自己玩,谨慎又隐蔽,快窒息前要不是被托尔斯泰及时发现救下,他的命很有可能就没了。
托尔斯泰是个很能让人安心的朋友,为了防止这样的意外再发生,他和陈栖叶之间有了安全词,两人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也不存在擦枪走火。
托尔斯泰向来乐于助人,勤干事话不多,从来不问陈栖叶为什么会从疼痛中获得畸形的快感。
但他今天拒绝了。
他觉得陈栖叶很矛盾,把人心人性分析得头头是道,却还是没能跳脱出自己也是个人的范畴。
托尔斯泰说:“你应该和秦戈‘从头来过’。”
陈栖叶像是被浇了盆冷水,欲望灭了大半。托尔斯泰脚一抵,把那箱道具推回床下,又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陈栖叶岔开话题:“你中文越来越好了。”
托尔斯泰更固执:“你也不是八年前的模样了。”
你经历了成长和蜕变,比起八年前,这是更个对的时间。
可是你说,秦戈也会变。
托尔斯泰一愣。
然后才想起,陈栖叶和秦戈在警局里大吵了一架。言辞激烈到每一个字都直戳对方的痛点。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但人又渴望得到包容,缺点只展露给那一个人看,因为爱情,所以信任。
——曾经的信任变成致命的利刃。这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役里真要分出胜负,死过一回的人是陈栖叶。
“但我完全不恨他,确实是他塑造了今天的我。”时隔八年,陈栖叶还是能毫不犹豫地说,“我爱他。”
只是爱的方式有很多种,除了长厢厮守还有放手。
何况他不是没找过秦戈。
他曾下定决心再也不去找秦戈。
他把两块手表全都转交给陆崇,手腕上光秃秃的,尽管他把那两根起毛的红绸绳塞进行李箱的夹层。
他删了和秦戈有关的一切联系方式,尽管不管是手机号还是qq号他都烂熟于心。
他回北京后从那套公寓搬了出来,尽管他走路时一神游,就会下意识往那条路上走。
他申请并获得了留学基金委的中俄奖学金,即将前往莫斯科的学校,尽管他最奢望的不过是在心爱的人面前不失掉摇摇欲坠的主动性与自尊心。
他还是一败涂地。
他强迫自己忙起来,去蹭所有与俄语有关的课,睡前都握着便利贴记单词,那些基里尔字母只有在梦里才会变成鸽子。
然后他又迎来极为忙碌的一天,入睡的点越来越晚,学习强度比高三都拼。他对秦戈的念想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却,尽管那个人用最不堪的往事羞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