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损
林记也永远不会忘记上个星期天早上,当他们等候在一楼客厅准备去那片乱子草里拍照,秦戈和陈栖叶却迟迟没有下楼,林记去敲门,无人响应后进屋,闻到的却是消散不去的酒精味,被捏变形的铝罐啤酒散落在地板上,全都空空如也一滴不剩。
房间里也只有秦戈一个人。
林记唤醒宿醉后的寿星,问他陈栖叶在哪儿,秦戈说陈栖叶昨晚就回去了,然后侧了个身继续睡。
林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知道他和陈栖叶为什么不欢而散,秦戈干脆钻进了被窝里,声音很闷:“他自己想走的。”
那声音带着点鼻音,好像陈栖叶再也不会回来了。那片即将枯萎的粉色乱子草最后谁都没去成,陈栖叶没拿秦戈送的iPhone6,那张用了很多年的sim卡被剪后不能再放回诺基亚砖块机,陈栖叶也不要了。
两人回到学校后也形同陌路,到了晚上,秦戈乖乖待在教室里写作业而不是去阶梯教室,晚自修结束后也不会再陪陈栖叶回寝室。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啊……”林记憋不住了,欲言又止地问,“又分了?”
秦戈没表现得多错愕,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弦:“什么叫‘又’,说的跟复合过好多次似的。”
林记嘟囔:“可不是好多次嘛。”
秦戈一直以为自己把这段恋情隐藏的很好:“你以为我和他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林记耸耸肩:“不知道,反正他捡到那颗费列罗还给你的时候啊,你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秦戈弹吉他的手又悬在了空中,良久后他问:“这么明显吗?”
“不是我先发现的。”林记提到马思睿的神奇小相机,里面捕捉了无数任课老师和班里同学的日常瞬间,他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让马思睿把有陈小鸭的照片发给自己,给出的理由是要给陈小鸭做表情包,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真正的意图。
马思睿私下跟林记说,秦戈和陈栖叶在一起的时候,眼里也有一种口是心非的喜欢。
秦戈上上下下打量林记,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位朋友:“你真的是直男吗,怎么知道的比我都多?!”
林记特意往旁边挪了一屁股,快一米九的大高个双手护在胸前弱小无助道:“人家当然是啦,嘤嘤嘤……”
林记这反应还挺出乎秦戈的意料之外,林记有板有眼道:“时代变了,现在真男人就要干男人!”
秦戈:“???”
“神经病。”秦戈轻轻踢了林记一脚,林记继续“嘤嘤嘤”:“那你别再弹《董小姐》了,我不是你的陈同学,不要gay我啊大哥……”
秦戈听他这么一提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复拨动的旋律是什么,他得多烂熟于心,才条件反射到拥有肌肉记忆。
两人随后一起回教室,林记感慨,不觉得秦戈像那种刻板印象中的同性恋,秦戈路过(2)班的走廊,余光里看见陈栖叶挺直着背在一众趴睡的学生中奋笔疾书,没说自己其实并不知道,只对陈栖叶有感觉算不算同性恋。
秦戈这段时间勤快到反常,按时完成所有语文作业,在班里的风评从“秦戈鸽了”摇身一变为“不鸽的戈”,下课铃响后其他人一溜烟儿跑去食堂,他还坐在位置上做题,等吃完饭的同学三三两两回来了,他才错峰去就餐,一路都在脑海里反复检验某个答案的正确性,总觉得π前面的分数不应该那么复杂,肯定是哪一步出了错,导致无法化简。
他校服里穿着件连帽卫衣,冬日的潭州天黑得早,毛毛细雨也多,他出门时雨刚好停歇,就没带伞,一路避开水坑来到小食堂二楼。
潭州湿冷,秦戈今天没什么胃口,来这儿只是想喝碗热乎的汤,万万没想到平日里热销的羊肉汤居然没卖光。他尽管不饿,也还是点了一碗,端到餐盘之际还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他刚走到隔壁,就看到就餐区的尽头坐着的那个人。
然后秦戈伫在了原地,也就是就餐区的入口。这是一个左右各摆着八张四人桌的隔间,人流量大的时候能一次性容纳四十多个学生,但现在绝大多数人都结束了就餐,隔间里只有他和陈栖叶。
陈栖叶抬头,目光从桌上的便签转向不远处的秦戈。秦戈则瞥向他手里的华夫饼,二楼食堂除了牛羊肉汤还有一些糕点,他原本也想吃点甜的,但阿姨说现做的卖完了,只有冷的。
陈栖叶缓缓嚼动嘴里的食物,垂眼,桌子上只有一本便签,没有任何热乎的汤或饮品。
秦戈有走过去坐在陈栖叶身边的冲动,可当他背对着陈栖叶坐在离入口最近的那张桌子上,他才发现自己没丢下碗筷落荒而逃,就已经算勇气可嘉了。
他张了张嘴呼出一口气,和羊肉汤上升的热气交融,往外飘散汇入潮湿的空气,早已昏暗的天地间,所有建筑植物都失去了色彩,连远处各色各样的伞面都是暗淡无光的。
秦戈往身子里灌了口热汤,他想潭州的冬天可真冷啊。
他也想到陈栖叶那天晚上离开的身影,就像陈栖叶现在看着他的背影那样;陈栖叶又咬了一口硬冷的华夫饼,食之无味,就像秦戈觉得弃之可惜,喝掉了带进屋的所有啤酒。
隔间里先离开的人是秦戈,又草草吃了几口后,他就把那碗牛肉汤全倒了,然后下楼。陈栖叶大概在两分钟后起身,一遍遍默念单词和公式驱逐杂念,他下楼后在食堂的屋檐下看到了秦戈。
他差点没救了,竟以为秦戈是在等他,他很快就否定这种可能,因为戴着帽子的秦戈正目视前方,真正等待的是细雨过后的阴霾。
陈栖叶撑开了伞。
秦戈闻声望过去,陈栖叶站在离自己五米远的地方,已经打好了伞,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接了几滴雨。
他手心的温度说不定和雨水一样冰凉,口鼻呼出的气冷到无法凝出薄雾。他的伞往两人中间斜了斜遮住彼此的脸,只有到这时候,他们才完成一次对方永远不会察觉的相视。
陈栖叶想问秦戈要不要一起撑伞,以一个好心陌生人的身份。他刚要开口,食堂侧边有人喊:“戈子!”
那声音挺有活力,陈栖叶将伞竖直,就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男生特别仗义地揽过秦戈的肩膀,将自己的大黑伞分给秦戈一半。那男生和秦戈有说有笑,秦戈接话时侧脸看向那人,表情语气都很自然。
陈栖叶后知后觉,那人肯定是秦戈的一个朋友。
秦戈有很多朋友。
陈栖叶在自己看不见也听不见秦戈后才迈开步子,一个人撑伞回教学楼。晚读过后诗心怡给他传了张小纸条,问他这两天怎么了,陈栖叶在字条上写,说很快就要期末考了,他想好好复习。
陈栖叶把纸条传回去后才意识到自己都会脸色不改地撒谎了,诗心怡应该是信了,传回来的纸条上写着:压力别太大。
陈栖叶将那张字条折叠放进铅笔盒,继续做晚上需要完成的任务。晚自修结束后他又在教室里待了十分钟左右,本来他计划再学十分钟,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只能把试卷讲义带回宿舍,从教学楼到寝室楼的水泥路上有不少积水,还有几处由小方砖铺成,晴天白日里看起来特别赏心悦目,到了下雨天,晚上,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踩上的砖块会不会往下陷溅起泥水。
陈栖叶的鞋已经湿了,看似神情专注目视脚下的道路,迎面亮着前灯的车都要开到他眼跟前了,他还跟没听见喇叭声似地站在可能会被车撞到的地方。好在校园里的车辆行驶速度全都低于15码,更重要的是有人拉了他一把,陈栖叶的雨伞差点脱手,猝不及防地转身,秦戈护着他的身子将人拽到了路牙子上,轮胎驶过后溅起的雨水也只蹭到一个人的裤脚上。
陈栖叶在那个拥抱里感到短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落到脸上、衣服上的雨滴又逼迫着他面对现实。
陈栖叶在那辆轿车驶离后和秦戈拉开距离,两人都有伞,都不同程度的湿漉,陈栖叶连“谢谢”都没说就往寝室楼走去,态度克制得了一时,却做不到生疏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