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味香烛店
李吴的眼神似怜悯,又似钦佩:“那位大人说,与其让他们短暂浑噩的第一世浪费在寻觅上徒增执念,不如直接送到你身边,好好过完这一世,再入轮回,那才是真正的重新开始。”
李吴的话说完,小院内一片寂静,只余小鹅崽们脚蹼划水的细微声响。
红药别开目光安静地看了会儿鹅崽划水,收回目光后放下筷子的动作犹如抽刀还鞘,于细微处渗出深不见底的凌冽寒意。
“……原来如此。”
明明红老板的神态依旧,李吴却莫名有种年终去地府面见阴君汇报工作的紧张感,再不敢边吃边聊。恭恭敬敬地放下筷子后,李吴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觉得我们地府的提议如何?”
“多养些宠物?”见李吴小鸡啄米式点头,红药突然挑眉一笑,没有金丝边眼镜的遮挡,他浓艳潋滟的眉眼分外意气飞扬,“看来你对我的身份了解得还是不够透彻。”
“我是统领千军的武安将军啊……”随着红药话音落下,众人熟悉的铜环大刀从他身后虚空缓缓浮现。
黑沉大刀仿佛会吸噬光线与温度一般,普一出现,众人便觉身上一寒,院顶天空也如同罩了片巨大乌云,晃眼的阳光尽数被阻拦过滤,再落进院中,只剩冰凉暗沉光线。
红药抬手抚上铜环大刀刀锋,素白手掌被黑沉刀身衬得越发白皙,那是近乎剔透的惊艳颜色。
然后在众人的惊呼中,红药对准刀锋用力一按——手掌如陷黑色烟雾,转瞬交错。
黑雾弥漫间,众人分明看见万千刀兵相撞人嘶马吼!
下一秒,素白手掌毫发无伤,铜环大刀也顷刻恢复原状,那些如山如海的呼啸,刹那收敛,如同幻觉一场。
李吴三人用力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敢相信他们看到的一切。
施嘉文恍然大悟地看向神色淡定的裴慈,难怪哥哥一点也不紧张!
红药收回放在刀刃上的手,垂目淡声道:“这便是我的千军万马。”
“你说,若是将他们全数投进轮回台,你们地府可收容得了?”
第116章 神慧
李吴伸出两指, 在石桌上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比啼血的杜鹃还要凄厉悲切:“大佬别冲动!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这么多残灵涌入地府,轮回台会不会罢工她不知道, 但他们这些阴差鬼吏铁定是要24小时工作至最后一秒,等全部处理好, 估计她也可以直接跳轮回台重启人生了。
红药抬指一召, 悬浮在他身后的铜环大刀滴溜溜转了两圈,院中顿时冰消雪融阳光灿烂。
“如何个从长计议法?”
刚才看到的画面太震撼, 李吴急得团团转:“咱们分批来吧?计算好数量, 一批一批投生也不至于崩坏轮回台, 扰乱红老板你这懿宁公主府清净……”
放下菜刀的方冲吐槽道:“那得分批到猴年马月啊?红老板还开什么香烛店,直接改成养殖场得了。”
也对啊……李吴敲了敲自个儿脑阔,该庆幸红老板如今是妖, 寿命长吗,不然就真的只有搞养殖才能完成目标了。
红药见李吴已经被折腾得开始自残,好心提醒道:“我园子里有片湖。”
晓得了, 晓得了,晓得你是家里有湖的——
“对哦!”李吴眼睛一亮, 用力击掌, “可以把他们投生成水产啊!什么小鱼小虾泥鳅蚌壳……数量庞大不占地儿,寿命长短也合适, 简直完美!”
见李吴跃跃欲试,一副恨不得立马就将铜环大刀投进轮回台的模样, 红药只得再次提醒道:“现在还不行。铜环大刀由残灵执念凝成, 并无实体,现在把他们送走,我就没有武器了。”
听了红药的解释, 李吴瞬间冷静下来,如今暗处还有强敌虎视眈眈,确实不是送残灵入轮回的好时机,不过……
“既然铜环大刀无实体,那红老板你还总是拿它砍竹子分竹篾!”生生把一把足以令地府轮回台罢工的神兵用成多功能生活用刀!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红药一脸无所谓地道:“刀不就是怎么顺手怎么用么……你看它自己给自己找的事儿做,也不比砍竹子分竹篾高端到哪儿去。”
李吴顺着红药的视线看去,就见刚才还身长两米气势磅礴的铜环大刀刀柄缩短,黑沉厚重刀身一头搭在木盆边,一头落在砖地上,形成一个完美的……滑滑梯?
然后在木盆里游够了的小鹅们一个个排着队从铜环大刀刀身上滑下,动作训练有素、秩序井然有序。
全体落地后,小鹅们还排着队上前轻轻啄铜环大刀的刀背,大刀上的铜环发出轻脆叮铃响,和着鹅崽们的稚嫩嘎嘎叫,就像在对话交流一般。
等最后一只小鹅与铜环大刀‘交流’完毕,鹅崽们排着队去太阳下晒沾了水的绒毛,铜环大刀也重新回到红药身侧,在红药抬手就能握住的位置安静悬浮。
李吴不禁感叹:“太贴心了。”不管是小鹅崽,还是铜环大刀。
红药歪了歪头,纠正道:“或许用‘训练有素’来形容会更合适。”
李吴想了想,点头赞同:“的确,军队的话,确实用训练有素形容更合适。”
一直没出声的施嘉文突然脸色苍白的喃喃道,“可是这么会这么多?若是……若是那时候都在,我们的景朝会不会就不会……”
面对沧海桑田已经翻天覆地大变样的人间,她能保持平静,因为这是必然,一代皇朝,不管从前如何繁华鼎盛终归会没落腐朽,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作黄土。
面对从前故人亲友陌生的眼神,她能保持理智,撒娇卖痴死缠烂打,因为这同样不可避免,这不是他们的错,是她误了轮回转世的洪流,孑然一身被留在了一千年前的河岸。但她没有被放弃,她可以顺流而下,她会努力追上亲友的脚步。
可是,只有这一点,她无法冷静更无法理智,她不想做名垂青史仁义两全的亡国公主,如果可以……如果可以,即便是苟延残喘,她也希望景朝能坚持久一点。
可偏偏,是让她在千年后,在早已尘埃落定的今天,看到曾经她生还、她的国家生还的那一点微末希望。
虽然心里知道这很可笑,但她还是忍不住幻想,若是……若是那时武安能带领着他的军队驻守国门,他们的国家一定不会那样摧枯拉朽的灭亡吧?
施嘉文的话音落下后,小院内一片沉寂。
李吴方冲虽然屡有奇遇,但到底这一世生在和平年代,体悟不了这沉重的亡国之痛,不敢贸然出声。
裴慈恢复了部分前世记忆,心中哀叹有之,感伤亦有之,但他更担心从前驻守边城征战沙场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红药的心情。
山河破碎,家国灭亡,最难过的不是在千年后回头远望的他,也不是养在上京皇城直至最后一刻以身殉国的施嘉文,而是被所有人视为军神,视为景朝防线的武安将军。
这千年来研究景朝历史的学者都说,景末国运,皆系于武安一身。
这是赞誉,亦是错了位的压力。一朝国运系于一身,本就是灭亡之兆。
想到此处,裴慈心中忧思成结,忍住叹息,伸手握住红药温凉手掌。
然而红药却并没有裴慈想象的那般伤怀,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问:“《武安传》里,你给我安排了个什么结局?”
施嘉文正沉溺于那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希望’,闻听此言,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病……病逝。”
“病逝啊……”红药神色莫名。
施嘉文解释道:“我也是根据当时从边城前线传回上京的报丧文书写的……据说,是因为你带伤征夷,落下病根,边城又条件恶劣,少医少药,勉强拖了两年后暗伤复发,最终……不治身亡。”
红药脸上看不出喜怒,平淡道:“难为他们费心为我编造出如此合情合理的死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