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修无情道后
这个人要死了。
死,就是往后埋在土里,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陪他练剑。他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寻不到一丝一毫。往后余生,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于白晚楼而言,生死俱是平常事,从小就见过许多。他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应当算是从死路来到这人世间。初到这世间时,不知日夜,不知春秋,不知万物皆有生死。
原本,白晚楼会是这世间最利的刀,最快的剑。但有人不信,还很认真告诉白晚楼:“你是人呀,你摸,心会跳的。人不吃生的东西,会生病。”说罢,就给白晚楼烤鸟吃。
鸟是热的,火是烫的,手是暖的。
但如今这手很冷了。
那股奇怪的感觉自胸口渐渐弥漫开来,叫白晚楼难以忍受,手脚发软,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白晚楼这才后知后觉,这大约就是痛楚,他不过挨了几道,就这样痛。那他不在的时候,怀里的人是不是更痛。
既痛之后,白晚楼开始后悔。为什么他不在呢?他应当在的。他们从没有分开过,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他不在?但白晚楼挣扎了很久,也说不出半个字——
梦境之外,江原正细细看着白晚楼,但见白晚楼忽然面色大变,而喉间咯咯作响,整个人都挣扎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顿时吓的要跳起来。
江原不敢碰他,只高声喊道:“白晚楼?白晚楼!你怎么了!究竟哪里不舒服!你,你等会儿,千万别死啊,我马上找人救你!”
一边安抚不知听不听的见的白晚楼,一边急着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会飞的。立时振袖飞去。
先前江原还想着,白晚楼若不先来见他,他就不去找白晚楼了,即便是答应了白晚楼要留下来,却也是情况特殊。他从来就对白晚楼好,又为什么要在对方伤病加交时叫别人伤心呢。留下来,便真的只是留下来。
江原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人,他虽然喜欢白晚楼,也没有怪白晚楼,却也不代表要硬凑上去。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何必据为己有。
白晚楼的根在无情宗,道在无情宗,一如他的根在西域,他的道是他自己,都不必轻易改变。即便他再见白晚楼,也不是无情宗的江原,而是栖凤谷的江原。
可惜想的很好,如今跑的如此之急,却哪里有他所说半分不恋红尘的模样,他要是果真不恋红尘,又怎么会连看家本领都忘记了,连着额角也流下汗来。
江原跑的这么快,就不再见床上的白晚楼挣扎了半日,咯咯作响的喉中,终于能支离破碎的吐出字来:“……你不要死。”
也就是江原听不见。不然他必然能知道,他一直希望白晚楼叫的名字,白晚楼终于叫了。
随着那一声名字喊出口,白晚楼眉心那如朱砂一抹的印记,生生裂了开来,艳艳滴下血,混在湿漉漉的枕巾之中。
“……江原,你不要死。”
既轻且低。
江原一头扑到连照情那里,闯了个空门,倚荷院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折身出去,路遇那几株柳树缠人,一时无心应对,又心头急怒,厉然一回眼,竟凭空炸雷,直接将那几株柳树给炸成了两半,自树心剖开来,焦黑吐着烟。
他一身气机与天地相融,原本血毒是正阴之身,却通集百荟修正阳之意,阴阳交融之下,就容易产生碰撞激出雷花。
只心境虽破,道意尚未完全炼化,还不能做到完全随心所欲,但再也不会像先前那样,控制不住便引来天雷。如今若惹江原不高兴,他便随随便便就能送你一身雷光的。
倚荷院外,正好一个蹦蹦跳步的小弟子经过,江原一把逮住他,带着一身肃杀的气息:“你家宗主呢?”
无情宗的人这么多,并非所有人都认识江原,小弟子乍被一个青衣弟子叫住,见他身上衣着,是最下阶的杂役,本奇怪他为何在此。乍一见其面容,只觉双目明亮叫人不敢逼视,身上道意磅礴竟叫他站不稳脚,当时就心头一震,慌忙答道:“秉,秉,秉道祖。”
小弟子差点咬了自己舌头根,不知为什么一声‘道祖’就出了口。无情宗只有宗主,哪有道祖。他也来不及纠正自己的称呼,只回答道:“宗主同大师下山去了。”
下山?
白晚楼这样他下什么山,和尚不在念经吗?
江原皱着眉头道:“晏齐呢?”
“去见衡止真人了。”
“那衡止呢?”
这话又厉又快,这人虽然好看,却那么凶。小弟子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被这气势吓哭,抖着手指:“和,和晏峰主一起。”
“……”
江原实在没法同这个年岁不过十三四的小弟子说清楚,提脚就走,走了两步折回来,扔给他一个帕子:“你哭什么,我又没骂你,小孩子哭哭啼啼小心没媳妇。”
后来小弟子扑到师兄怀里告状说被一个很凶的人骂没媳妇这就是另一回事了,一边哭一边擦眼睛一边诚实道:“但,但他长的真的很好看。”
说着又悲痛起来。他没有媳妇,可怎么办。
且说这边江原在关键时刻寻不到一个有用的人,忽然想到一人,金非池啊。金非池还没有走,他是老前辈,又通阴阳术,与孙玺是朋友,岂非比连照情有用的。
江原当即大声道:“金非池!”
没人回他。
山谷之中,像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金非池,你出来!”
江原穿梭在一处雪竹林间,最近金非池来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此地,说他的蝴蝶难得见这么多的竹子,很是喜欢,常常一呆就是一日,硬生生把雪竹林变成了蝴蝶谷。
“金非池,你快出来,我有事找你!”在雪竹林中找了半日,江原心烦之余,忽然眼前一亮,原来前面竟有几只金灿灿的小蝴蝶。愈往前小蝴蝶愈多,江原一个纵跃便往蝴蝶深处去,但见前头日头强盛,忽然钻出雪竹林,就是一片花海。
无情宗竟然有花海?
一时间微风拂面,蝴蝶飞舞,仿佛不是在无情宗,恍惚之中倒叫江原想起了自己的栖凤谷。栖凤谷也有一片花海的,只是那上面飞的不是金色的小蝴蝶。
江原定定神,就觉得脑门一痛。
他哎哟一声抬头。
树影斑驳处,垂下两片衣衫,金光闪闪的,衣裳的主人躺在树枝上,眼中波光粼粼,面上也波光粼粼,他整个人就波光粼粼的像一条金色的鲤鱼。怨不得叫金非池。
金非池撑着头:“你叫魂呐。”
江原吸了口气:“你快下来救救白晚楼。”
白晚楼?
金非池眉毛一挑:“不救。”
什么?
江原始料未及,当下就是一呆:“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救他,他就要死啦!”
金非池道:“你不是已经舍了红尘俗心嘛,如今他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小晚楼早些年就差不多死啦,如今多活十年八年的,也是他运气好。他活着不记前尘,又要疯癫,有什么痛快,还不如死了的好。”
“你!”满口死来死去,登时叫江原大怒,“人命关天,你怎能如此胡言乱语!”
动怒之处,竟身上电光隐隐,仿若能激出火花来,多碰他一下便要炸了。
然而金非池竟然十分倔强,往后一躺:“不救。”
“金非池!”
江原气极,左右一看,随手一招。剑不来树枝来,只轻盈盈一跃,要将金非池打下树去。江原虽不是练剑高手,却极聪慧,这一招,竟是融合了无情宗几位当家的招式精妙,似剑中霜寒,又有金锁诡谲,甚或有云行飞剑之势。
眼见一枝刺来,金非池蓦然睁眼。
江原大惊,这一剑刺去,竟然落了空。
眼前蝴蝶扑扇着翅膀,哪里有金非池半个人影,而身后香气近身,江原猛然回身,正与金非池对了个正着。
金非池毕竟是金非池,蝴蝶谷的谷主,要叫当年的苏沐都啧啧称奇,一个不死的老妖怪,哪怕江原如今融了气机,也并不能从金非池手中讨到好处的。
金非池停留在半空,指尖停了只小蝴蝶,莫名叫江原想到薛灿,他想,薛灿一直苦练幽冥蝶,时时刻刻同他说要和金非池比个高低,可就江原所见金非池,恐怕薛灿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薛灿是半道出家,金非池却已修炼至妖了。
“不救就是不救,你就看着他死吧!”
这人虽然近妖,嘴却气死人。
江原心头火蹭蹭往上冒,什么红尘,什么大道,全都见了鬼。而他面上已消失许久的纹路和眼中妖异,竟又开始蹿出来。江原手臂又开始痛起来了。
他难耐地喘了一声,只觉得手痛,身上痛,心里痛,一想到白晚楼会死,脑袋也开始发痛。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给劈成好几块一样的痛。
江原低吼一声,再出招,便没了章法,只有狠辣。
金非池眼中妖异一闪,道:“来得好!”
一句话落,不再留情,一把攫住江原的手,在江原身上大穴急点,后一掌拍向江原丹田,硬是将那动荡的定魂珠给压制下去,任那噬心咒起作用。
没了定魂珠压制,此咒如鱼得水,眼看江原眼中已没多少清明,尽泛血色,几乎失去智智,而四周魔气大乱,金非池这才五指一张。原来柔弱的小蝴蝶忽然如针一般,刺进江原大穴。
江原闷哼一声。
金非池迅速张阵,阴阳逆行,乾坤斗转,待江原面上青筋扭曲直至挣扎无力,遂低呵一声:“咄!”
一指点向江原眉心。
此指有千钧力,江原顿时像被泰山压了顶,又像一箭穿额,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要碎去,几乎是在死去活来中走了一遭,待穴位中小蝴蝶尽出,四肢一软,便站不住脚。
金非池将江原放下,这才看那已然变成紫色的小蝴蝶,见其僵直如冰,才哎然一声长叹,长袖一挥,叫它化成灰去。“我要救人,却总拿你们抵命,难道你们不是命吗?哎,像我这样的人,大约不是好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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