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
浴水的水温刚好,他盯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继而用手指将倒影划破了去,待水面平静下来,倒影复又出现了,他觉得有趣,但不久又觉得一点趣味也无。
他已不再是白狐了,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让明空抱抱他,让明空为他梳理毛毛,钻进明空的衣襟内取暖,更不能再舔舐明空的面颊了。
他脑中灵光突现:我变回白狐便是了。
他试着将自己变回白狐,却只能变出一双狐耳以及八条毛茸茸的尾巴。
☆、二更·第十九回
折腾了良久,他不得不放弃将自己变回白狐,转而欲要将狐耳与八条尾巴收起却不得,明明他方才还能将八条尾巴收起。
他急得双目含泪,用浴水将泪水洗去了,稍微冷静了一会儿,又试着去收起狐耳与尾巴却仍旧无果。
他果然很无能,尽管他这副身体已经及冠了,尽管他已长出了八条尾巴了——九尾狐族是依据尾巴来判定修为的,八条尾巴的九尾狐已是不容小觑了。
然而,他却连狐耳与尾巴都收不回去。
他沮丧地将整张脸埋在了浴水当中,却忽然闻得明空问道:“阮白,你还好么?”
自己的异样被明空发现了,还让明空为自己担心了,实在不应该。
“我无事。”他用澡豆将自己的肌肤洗净了,又将肌肤擦干了,便穿上了衣衫。
他不清楚这衣衫是如何穿的,笨拙地尝试了几回,才准确地穿好了。
他立于屏风后,想了想,终是走到了明空面前,朝着明空张开了手:“抱抱。”
明空怔了怔:“你已不是当年的小狐狸了。”
阮白不由觉得委屈:“我不是当年的小狐狸了,你便不能抱抱我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现下的模样,更喜欢当年的小狐狸?”
明空被阮白这么质问着,觉察出阮白的情绪有异,先是抱了抱阮白,又端详着阮白的眉眼道:“出何事了?”
阮白诚实地道:“我想象当年一样,让你抱抱我,为我梳理毛毛,钻进你的衣襟取暖,舔舐你的脸颊……我方才欲要变回原形,却只变出了一双耳朵以及八条尾巴。”
明空愕然:“你已不是当年的小狐狸了,贫僧可以抱抱你,为你梳理毛毛,但是你纵然变回原形,贫僧的衣襟内亦无法装下你了,至于舔舐脸颊,你若是能变回原形尚可。”
“你果然更喜欢当年的小狐狸,不喜欢我。”阮白背过身去,不再看明空,难过万分。
自从阿娘被杀,阿爹失踪起,他便一直盼着快些长大,为了能为阿娘复仇,为了能寻到阿爹。
但现下他却一点儿都不想长大了。
虽然身体已是二十岁的模样了,但他依然仅仅是一只爱撒娇的小狐狸。
明空稍一犹豫,仍是抬手揉了揉阮白的发丝:“贫僧喜欢当年的小狐狸,贫僧亦喜欢眼前的你。”
“当真么?”阮白猛地转过身去,望住了明空的双目。
“当真。”明空瞧着阮白的狐耳与尾巴道,“你是不是收不回去了?”
阮白被明空说中了,咬了咬唇瓣道:“我果真是太过无能了。”
明空正色道:“我们暂时勿要启程去寻妖道尊主了,你须得先修炼一番。”
阮白明白并非逞强的时候,颔首道:“好罢。”
“你勿要焦急,静下心来,耳朵与尾巴定能收起来的。”明空从桌案上取了只紫柰送到了阮白手中,“先吃只紫柰罢。”
“嗯。”阮白接过紫柰咬了一口,皱着眉道,“这紫柰太熟了些。”
明空一直在等阮白醒来,时不时地会去买些紫柰来备着,应是这紫柰买来太久了的缘故。
“抱歉,贫僧明日再去买爽脆的紫柰予你,今夜你便勉强吃一只罢。”听得明空此言,阮白摇首道:“无妨。”
桌案上统共五只紫柰,阮白将五只紫柰尽数收入腹中后,又不觉犯困了。
他摇摇晃晃地上了床榻,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并用毛尾巴将自己团团裹住了。
他打了个哈欠,望着明空道:“你不歇息么?”
明空出了房门,从其他的房间中找了一张软榻,放于床榻不远处,拂去灰尘,躺了下去。
阮白困惑地道:“你为何不与我一道在床榻上睡?”
明空提醒道:“你已不是小狐狸了,该当一个人睡。”
“我希望我还是一只小狐狸。”阮白阖上了双目,却全无睡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彻底地睡了过去。
次日,一转醒,他的狐耳与尾巴依旧并未消失。
他尝试了将近一个时辰都无法成功地将狐耳与尾巴收起来。
明空正在一旁诵经,见阮白急得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不再诵经,到了阮白面前:“贫僧带你去用早膳罢。”
“可是……”自己这副模样,如何能出门去用早膳?
阮白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是被明空点住了眉心。
明空将阮白变成了一个容貌粗陋的少年,而他自己则变成了一个八旬老翁。
明空以苍老的嗓子道:“外头定有不少妖魔鬼怪在追捕我们,你定要仔细些,勿要露出破绽。”
阮白认真地应下了,便随明空一道出了这别院。
一眼瞧过去,这街市上妖魔鬼怪寥寥,全数修为粗浅。
阮白与明空坐于一家包子铺,兴奋地吃着久违的肉包子,又点了一碗馄饨。
而明空则吃着一碗菜粥以及青菜香菇包。
用罢早膳,一人一狐去采买了些必需品,便又回了别院去。
由于别院已有将近一年无人打理,瞧来有些破败,各种攀缘绿植占据了墙面与门窗,若是阴雨天,亦或是深夜,定然鬼气森森。
一回到房间,明空便撤去了俩人的伪装。
阮白又尝试着收起狐耳与尾巴,却还是没有成功。
过了足足五日,他才成功地将狐耳与尾巴收起来了。
但他还是变不回白狐。
为防被妖道尊主的手下查到他们的行踪,三日后,他们去了一家寺庙借住,又十日,他们住进了一间被猎户废弃的小屋。
☆、第二十回
又半月,阮白终是将自己变回了毛茸茸的白狐,当即心满意足地爬上了明空的双膝。
明空正在诵经,忽觉双膝一沉,低下首去,揉了揉阮白的皮毛:“恭喜你能恢复原形了。”
转瞬他又发现膝上的阮白并非仅仅是长大了一圈而已,分明仍是一只白狐,但眼角眉梢居然与人形之时一般,含着媚色。
他怔了怔,猝然被阮白舔舐起了左手。
他本能地欲要将手抽出来,却被阮白用一双毛爪子抱住了手腕子。
阮白抬眼望着明空道:“难不成你不喜欢我长成大狐狸的模样,更喜欢我小狐狸的模样?”
明空摇首道:“不,贫僧亦喜欢你长成大狐狸的模样。”
阮白要求道:“那便不要将手抽出去。”
“好罢。”明空任由阮白舔舐着自己的手背,又用毛脑袋磨蹭着自己的心口。
明空诵着经,却是不由地心烦意乱。
那人死后,他已许久未曾这般心烦意乱过了,且他根本不知这份心烦意乱究竟意味着甚么。
倘若换成五百年前的他,早已将阮白推开了罢?
他低首瞧了眼阮白,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甚么,遂默然不语。
不久,阮白便窝在明空怀中睡了过去,甚至还用八条毛尾巴圈住了明空的腰身。
明空颇感不适,方要拨开第一条毛尾巴,阮白却是登地睁开了双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明空不得不哄道:“睡罢,贫僧不拨开你的尾巴了。”
“嗯。”阮白打着哈欠,后又将毛脸蛋埋在了明空的小腹上。
不知为何,明空又想起了那人,那人曾枕在他的双膝上,捧着一本话本,看到有趣处捧腹大笑,看到伤感处双目生泪。
他不懂那人为何会有这许多的情绪,起初,由于不耐烦,他每回都要推开那人,那人却每回都执拗地又要枕上来,推开的回数多了,那人仍会对着他笑,但笑容中更多的却是苦涩。
他一看见那苦涩的笑容便没了法子,如同被人拿捏住了三寸的蛇一般。
他并不喜欢那人,他觉得那人过于黏人了,他甚至巴不得那人从他周围消失。
但当那人真的从他周围消失了,他却又舍不得了。
那人的转世究竟在何处?
他已有二十年不曾寻过那人了,许便是在这二十年间,那人重新投胎于人间了罢?
他猝然收起思绪,抚摸着阮白的毛尾巴,低声道:“妖道尊主不好相与,为了你的安全,贫僧定会将他除去,不惜生死。若生,贫僧便再陪你一段时日,直到你长成一只威震一方的九尾狐;若死,贫僧便可去地府寻他了,贫僧在人间寻了他五百年,却寻他不到,不若去奈何桥边等他罢,到时候,你定要好好活下去,你生得这般美貌,定会遇见真正懂得你,珍惜你的人。”
阮白已睡着了,全然没有听到明空此言。
若是听到了定会呲牙咧嘴地向明空抗议罢?
明空有了决定,唇角含笑,同时脑中勾勒出了一副自己与那人在奈何桥边会面的情景。
但他却不曾想过那人喝过无数次的孟婆汤早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偏生这时,一股子的妖气从外头蔓延了进来。
明空不知是否是妖道尊主的手下,抑或仅是路过的妖怪。
他将熟睡中的阮白抱起,出了小屋,又隐藏了阮白的气息,飞身坐于一棵千年古树之上。
正是隆冬,这棵千年古树却仍是郁郁葱葱。
半刻钟后,一只妖怪进了小屋,由于他已将小屋的生活痕迹清理了一番,妖怪并未看出甚么异常。
他方才松了口气,却又来了一只妖怪。
这妖怪修为不俗,明空料定自己之所在将要暴露,立即施展身法,然而,短短的一盏茶间,那妖怪已距他不过百步了。
明空一手抱着阮白,一手应付这妖怪,顿感吃力。
阮白却是突地醒了过去,一看这妖怪居然出声唤道:“阿爹。”
明空自能瞧出这妖怪乃是一只九尾狐妖,但他并未料想到这九尾狐妖竟是阮白的父亲。
九尾狐妖被阮白唤了一声,怔了一下,才道:“你跟阿爹回家罢。”
阮白毫不犹豫地从明空怀中出来了,到了九尾狐妖面前,开心地摇晃着八条尾巴。
九尾狐妖将阮白抱起,欣慰地道:“我儿都长出八条尾巴了,远胜于阿爹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