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
明空不久前决定为了阮白不惜性命,现下却觉得自己的决定甚是多余。
他扫了眼阮白,对九尾狐道:“完璧归赵,令郎便交由你照看了,就此别过。”
言罢,他并不再看阮白,转身便走。
方才走出数步,他竟然听到阮白唤他:“明空,你别走。”
他并未因此停下双足,而是继续向前,须臾,他陡然闻到了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他猛然回过首去,岂料,原本白白软软的阮白已然一身猩红。
而抱着阮白的九尾狐妖却是满面含笑,正以手指割开阮白心口的皮毛。
他正欲将阮白抢回来,那九尾狐妖却是道:“他本就是我的孩子,我要将他如何,与你何干?”
他不由分说,唤出了锡杖来,直劈九尾狐妖的天灵盖。
九尾狐妖闪身一躲,阮白趁机从他怀中挣了下来,却不幸地被他踩住了一条尾巴。
阮白沉睡了二十年,虽然长出了八条尾巴,然而,于修为上并无多大长进,除了拼命地去拍父亲的双足外,根本甚么都做不到,他觉得很疼很疼,呜咽着求饶道:“阿爹,你快松开。”
九尾狐妖并不理会阮白,甚至颇为享受阮白的求饶。
明空清楚自己的修为与这九尾狐妖势均力敌,必须小心应对,可他舍不得阮白受苦,不得不硬生生地受了九尾狐妖一掌,身体歪了歪,滚至了阮白身侧,旋即用那锡杖狠狠地在九尾狐足上一击,紧接着,便将阮白整个抱入了怀中。
他体内的真气已然翻腾不休,即将吐血,但眼下根本无吐血的闲暇,他不得不压下了喉间的腥甜。
阮白伸出双爪攀住了他的双肩,阮白早已不是小狐狸了,沉甸甸的,让他真切地觉得他必须救阮白,亦只有他能救阮白。
九尾狐妖却又逼到了眼前,一副出众的眉眼,哄着阮白:“阿娘未死,你乖乖的,阿爹就带你去见阿娘。”
“阿娘!”阮白激动地一出声,不慎牵动了伤口,血液淌得更急了些。
明空提醒道:“阮白,你该当记得你阿娘的尸体是贫僧与你一道葬下的。”
“可是……阿娘若是死而复生了呢?”阮白眼巴巴地望着九尾狐妖,“阿娘在哪里?”
九尾狐妖满面慈爱地道:“你帮阿爹杀了这僧人,阿爹便带你去见阿娘。”
明空并未出声,他很是好奇阮白会不会杀了他。
他不过是一偶尔捡到了阮白的僧人,自然是生身母亲更为要紧罢?
阮白看看阿爹,又看看明空,双目最后定于阿爹面上:“我自己能找到阿娘的,不要你带我去见阿娘了。”
明空的心脏猝然一跳,除了那人之外,对于旁人而言,他从来不曾这么重要过。
九尾狐妖面色一沉:“你当真是个不孝子,亏得你阿娘待你那般好,你可知你阿娘是为了保护你才被夺走妖丹的,至今缠绵病榻?”
“我……”阮白又自责又难过。
明空质问道:“他是你的亲生孩子,你为何要害他?”
九尾狐妖不及出声,又有一群小妖过来了,将明空与阮白团团围住。
其中有一树妖恭敬地道:“左护法,尊主命你即刻将阮白带回教中。”
明空闻言,不由冷笑:“原来你实乃是卖妻、卖子求荣之徒。”
☆、第二十一回
自有记忆以来,阿爹极是宠爱自己,故而,听得明空这般贬低阿爹,阮白本能地欲要反驳,但心口的疼痛却再再地提醒他,阿爹已然并非那个宠爱自己的阿爹了。
他不知阿爹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先是圈住了明空的脖颈,才发问道:“阿爹,你是不是有苦衷?”
九尾狐妖苦笑道:“阿爹确有苦衷,你随阿爹走可好?”
阮白摇了摇首:“我想与明空待在一处。”
九尾狐妖叹息道:“你当真不管你阿娘了?”
阮白又摇了摇首:“我与明空会寻到阿娘的。”
九尾狐妖不发一言,而将阮白与明空围住的小妖为了立功却已纷纷地冲了上来。
这些小妖对于明空而言并不成气候,不过弹指,已然尽数倒地。
阮白受伤了,必须尽快包扎,明空施展身法,向西而去,九尾狐妖并不轻易放他们离开。
他疾奔了五百余里,方才勉强甩开了九尾狐妖。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峡谷当中,周身重峦叠嶂。
他就着山泉将阮白皮毛上的血液洗去,后又为阮白包扎妥当了,方才问道:“你可还好?”
阮白又摇首又颔首,末了,垂着首道:“我觉得很疼,因为是被阿爹所伤的缘故,我觉得更疼了,但又因为有你在的缘故,而觉得不如何疼。”
明空一面抱着阮白往前走,一面道:“贫僧不知你父亲究竟有何目的,但他伤了你乃是事实,关于你母亲,贫僧认为是你父亲在撒谎。”
阮白依偎于明空怀中,一双耳朵以及八条尾巴耷拉着:“倘若阿爹是在撒谎,他明明深爱着阿娘,为何要用阿娘来撒谎?”
“贫僧不知。”明空端详着阮白道,“阮白,你现下太过弱小了,人人可欺,你须得快些精进,你吃了那千年灵芝精的妖丹,又长出了八条尾巴,你不该如此弱小。”
“我……”阮白将毛脸蛋埋进了明空的锁骨处,“我若是厉害些,便能为你分担些了。”
明空解释道:“贫僧并非在指责你无法为贫僧分担,而是在担心贫僧无法护你周全。”
他担忧地道:“你父亲的实力不容小觑,贫僧必须竭尽全力方能胜过你父亲,你父亲或许怀有苦衷,或许当真为妖道尊主所用,他若是当真为妖道尊主所用,妖道尊主若是当真害了你母亲,贫僧无法同时对付你父亲与妖道尊主,需要你的相助。”
“我明白了,我会努力修炼的。”阮白承诺着,又茫然地道,“阿娘倘若当真死了,阿爹倘若当真是杀害阿娘的帮凶,我该当如何?”
明空答道:“这并非贫僧能置喙之事,须得由你自己决定。”
此处灵气足,利于修炼。
明空便在丛林茂密处搭了一间木屋,不知是他们的确隐匿得甚好,亦或是妖道尊主别有所图,他们足足在此处居住了两年有余,都不曾有妖道尊主的爪牙踏足。
阮白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实战经验却是不足。
明空日日同阮白交手,可阮白却因生怕伤到明空不敢下狠手,每每落败。
一日,又是阮白落败,明空无奈地道:“你身上的破绽着实太多了些,出手亦太慢了些。”
阮白倒在地上,冲着明空张开了双手:“抱抱。”
阮白的语调与尚是小狐狸之时一般无二,却是媚态横生,仿若是在勾引明空与之交缠。
如若换作旁人,早已将阮白压住行那云雨之事了,但明空却半点不通床笫之事,只是暗叹不愧是九尾狐族,生就一副媚骨。
明空低下身去,将阮白抱于怀中,阮白欢喜地将整副身体贴于明空身上,又对着明空撒娇道:“我们去镇上用午膳可好?”
这两年多的时间,一人一狐深居简出,阮白甚少要求去镇上用膳,明空想了想,为自己与阮白变了一副模样,便答应了。
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镇上分外热闹,他们到了一酒楼,坐下后,点了咸蛋黄炒蟹、红烧肉、水煮牛肉以及清炒芥蓝。
明空对于吃食依旧全无兴趣,一道清炒芥蓝足矣,而阮白则是一面大快朵颐着,一面不解地瞧着明空,低声道:“你乃是出家人,不得食荤辛,但为何你连素食都不喜?”
明空吃相斯文,将竹箸放下后,反问道:“贫僧为何须得喜食素食?”
阮白答道:“人生在世,最为紧要的不就是吃穿住行么?”
明空失笑:“你倒是一只颇有人间烟火味的狐狸。”
阮白觉得明空是在取笑自己,瘪了瘪嘴:“你却是一个全无人间烟火味的僧人。”
明空肃然道:“贫僧已出家为僧,远离红尘俗事,自是全无人间烟火味。”
正巧外头有一迎亲队,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春风得意,阮白看着这新郎官,又问明空:“明空,你可曾想过娶妻生子?”
明空不假思索地道:“贫僧不曾想过要娶妻生子……”
听至此,阮白心下一喜,却又听得明空续道:“但贫僧曾想过要搜罗天下美人,燕瘦环肥皆归贫僧所有。”
他的心脏猛地一滞,鬼使神差地问道:“我可算得上美人?”
明空不假思索地道:“你一如师兄所言,长成了一方祸水,媚骨天成,实乃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他话锋一转,竟是道:“但于而今的贫僧而言,美人枯骨并无差别。”
阮白顿觉心中空落落的,连吃着红烧肉都没甚么滋味。
由于阮白的情绪全然表现于面上,一下子便被明空看穿了,但明空不知阮白是因何事而低落,便问道:“你在想甚么?”
阮白亦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甚么,勉力笑了笑:“我无事。”
明空安慰道:“你的修为已有很大进步,你切勿气馁。”
“我……”阮白陡然想起了明空那失踪的友人,忐忑地问道,“待事情了结,你是否便要启程去寻那人了?”
明空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决不能告诉阮白他是身怀死志的,即便他存活下来了,他亦会去地府寻那人。
他遂避重就轻地道:“对,待事情了结,贫僧便要启程去寻那人了。”
阮白目不转睛地望住了明空道:“不能带上我么?”
明空矢口拒绝:“不能带上你。”
阮白的双目霎时覆上了一层雾气:“我还以为你是不会抛弃我的。”
“并非抛弃。”明空一指旁边立于树枝上的鸟儿,“你长大了便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如同这鸟儿。”
阮白刷地泪流满面,一面抹着泪,一面哽咽道:“按照凡人的说法,我已及冠了,再过七年,我便而立了,我早已长大了,早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了,我不需要你了,你走罢。”
不知为何明空看着阮白流泪,不由地想起了那人流泪的模样。
他曾因为厌恶那人而将那人最喜欢的衫子剪成了布条,那人一看碎布条,便默默地淌下了泪来。
他原本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告诉那人自己毁了其最喜欢的衫子的,可看着那人流泪的模样,他却莫名其妙地后悔了。
那人并未责怪他,那人是从不责怪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