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
僧人无奈地叹息一声,接着向铺主要了一两小酥肉。
铺主收了铜钱后,将小酥肉包于油纸中,递予了僧人。
僧人将小酥肉送到白狐团子爪子边,又执起油纸伞,继续前行。
白狐团子被僧人直立着抱着,左爪拿着油纸包,右爪抓起一块小酥肉往口中塞。
然而,仅仅吃了一块小酥肉,他便因来自于花椒的刺激而眼泪汪汪了。
他可怜兮兮地回过首去,凝视着僧人,又打了几个喷嚏。
僧人放下油纸伞,用帕子擦着白狐团子的双目,取笑着露了陷的白狐团子:“你不是能食花椒么?”
白狐团子的声量愈来愈低:“我自然能食花椒……”
僧人揉了揉白狐团子耷拉着的毛耳朵,问道:“还要吃么?”
“要。”白狐团子生怕僧人抢走他的小酥肉,三下五除二地吃了干净,眼泪流下来,将他面上的毛毛全数濡湿了。
僧人堪堪将白狐团子的毛毛擦拭干净,却见白狐团子的两只毛耳朵竖了起来。
白狐团子抬起右爪,指了指一处窄巷。
僧人正色道:“里头有妖怪么?”
白狐团子颔首,又听得僧人道:“劳你带路。”
白狐团子不舍地从僧人温暖的怀抱中一跃而下,拔足奔跑。
他钻进窄巷,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方才停住了。
僧人叩了叩门,又变出了一只钵来。
须臾,有一管家模样的老者开了门。
僧人口呼佛号,又道:“贫僧此来是为化缘。”
管家见僧人生得慈眉善目,虽觉僧人带着一白毛狐狸很是奇怪,但还是请僧人进了府,从僧人手中接过了钵,并客气地道:“稍待。”
僧人低声问足边的白狐团子:“妖怪在何处?”
白狐团子奔至一池子,一踩冰面,旋即从破了口子的冰面下,叼起了一尾锦鲤。
僧人瞧着摇着尾巴,求夸奖的白狐团子,从白狐团子口中救出了锦鲤。
这锦鲤确是妖怪,但仅仅数十年的道行,压根害不了人。
锦鲤又惊又恐,扑腾着,拼命地吐出了人言来:“禅师,勿要吃我!”
锦鲤似乎学会人言不久,语调古怪。
僧人肃然道:“你须得向贫僧保证,今后不会害人。”
锦鲤开智不过数月,本就无害人之心,当即答应了。
僧人言而有信,将锦鲤又放回了池中。
锦鲤在池水里吐着泡泡,尾巴一动,好似向僧人做了个揖,其后,才沉下去了。
白狐团子见僧人放了锦鲤,心知锦鲤并非僧人要寻的妖怪,尾巴随即垂了下来。
僧人低下身,安慰地揉着白狐团子的毛脑袋。
管家到了僧人面前,待僧人起身后,便将装满了饭菜的钵递予了僧人。
“多谢施主。”僧人接过钵,带着白狐团子告辞离开。
白狐团子见僧人一手执伞,一手端钵,无暇抱他,便跳到了僧人的右肩上。
僧人并无异议。
除却那锦鲤,这浣纱城内再无妖怪,一个时辰后,一人一狐又回到了客栈房间。
僧人已用过早膳了,但为了不辜负管家的善心,仍是将钵中的饭菜吃了干净。
白狐团子以毛尾巴蹭着僧人的肚子,得意洋洋地道:“你才是肉嘟嘟的。”
僧人以为白狐团子是在为他揉肚子,以便消食,遂含笑道:“你当真是一只贴心的白狐。”
白狐团子苦闷不已,自己要是能像那锦鲤一样口吐人言该有多好,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僧人表扬了。
他欢欣雀跃地从僧人膝上下来,在地上手舞足蹈地转圈圈。
僧人见此,但笑不语。
一晃十日过去了,这十日间,这浣纱城内再无人丧命,城中百姓安居乐业。
僧人思忖着自己是否多虑了,是否该离开浣纱城了,但又生恐自己离开后,再有凡人遭难,便打算多待几日。
他挖出了豹尸,将腐臭不堪的豹尸与油光发亮的豹皮一道挂于城门之上。
又两日,破晓时分,僧人一睁开双眼,便瞧见白狐团子正欢快地追着自己的两条毛尾巴,遂哂然一笑。
他下了床榻,穿衣洗漱,洗漱完毕后,又朝着白狐团子招了招手:“过来。”
白狐团子蹦蹦跳跳着到了僧人面前,先是用自己的毛脸蛋磨蹭了一会儿僧人的手指,而后才任由僧人为他净面。
僧人收回细布,问道:“饿了罢?”
白狐团子大声地回答道:“饿了,想吃蛙。”
僧人吃了一惊,望住了白狐团子:“你方才说了‘饿了,想吃蛙’?”
白狐团子这才意识到他已能吐出人言来了,兴奋得连一身的毛毛都要起舞了,但他并未作答,而是歪着脑袋道:“你既是僧人,便该有法号,你的法号是甚么?”
僧人答道:“贫僧法号‘明空’。”
“明空,明空,明空……”白狐团子想问僧人的法号许久了,开心地一连唤了好几声。
除却那人外,旁的人甚少唤僧人的法号。
他怔了一怔,忍不住想起了那人,许多年前,那人跟在他身后,对他道:“明空,不准欺负鸟儿。”
他不耐烦地道:“又没弄死,你紧张甚么?”
“你要是不欺负鸟儿了,我下回买冰糖葫芦予你吃可好?”那人面容稚嫩,声音亦是稚嫩的,“我们拉钩。”
“老子——贫僧才不稀罕冰糖葫芦,不过是小孩儿的玩意罢了。”彼时,他尚是总角之龄,却已是一副唯我独尊的做派,不少人直指他许会长成混世魔王。
惟有那人愿意同他玩耍。
“明空,你伤心了么?”有一把声音猝然窜入了他的双耳,他好容易回过神来,才觉察到自己淌下了两行泪。
这是他第二回为那人落泪,第一回,他的泪落在了那人毫无生机的面孔上。
“我并未伤心。”他听见自己这般道,但他的心脏却疼得厉害,他甚至将自己早已剃度出家之事忘记了,他该当自称为“贫僧”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的白狐团子将和尚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这一世的白狐团子将会教会和尚什么是爱
☆、第四回
白狐团子伸长了一双毛爪子,以软软的肉垫子将僧人——明空面上的泪痕拭去,又用自己的毛脸蛋摩挲着明空的面颊,安慰道:“明空,你勿要伤心。”
白狐团子不足周岁,嗓音软软糯糯的,仿佛堪堪饮罢一口香甜的母乳。
明空本欲再次否认,但话语挤在喉间,却是将喉咙刺得生疼。
那人断气之时,他初次识得伤心的滋味,而今,已被他深埋于心底的伤心又被白狐团子于无意间牵扯了出来,一丝一丝,联结着五脏六腑,似要将五脏六腑尽数切碎方能罢休。
若是换作千年前的他,未经他的允许,无人敢窥探他的心思,无人敢质疑他的回复——除了那人。
他会厉声否认,会恼怒地对白狐团子施以惩罚,甚至可能会将白狐团子做成毛皮垫子。
但现下的他,却只是在心中道:贫僧甚是思念你,你在何处?
而后,他又抚摸着白狐团子的背脊,温言道:“贫僧无事。”
白狐团子凝视着明空的双目,直觉得里面除了浓稠到化不开的哀伤再无其他。
他并不喜欢明空这副模样,慌忙致歉道:“我若是说错了甚么,做错了甚么,你定要指出来。”
白狐团子全无过错,有错的是自己,假使五百余年前……
他猛然收起思绪,继而笑道:“并非你的过错,贫僧仅仅是想起了些旧事罢了。”
是了,早已是旧事了,若非他怀有深厚的道行,不曾死过一回,那些事不知是多少世之前的事了。
“旧事?”白狐团子疑惑地道,“旧事是指很久以前的事么?”
明空颔首,转而道:“你不是想吃蛙么?我们且先下楼去罢。”
“嗯。”白狐团子向着明空张开一双毛爪子,撒娇道,“抱抱。”
明空一把抱起白狐团子,叮嘱道:“你切勿在凡人面前口吐人言。”
见白狐团子乖巧地应下了,他又问道:“你唤作甚么名字?”
白狐团子答道:“我唤作阮白。”
阮白,狐如其名,当真是又软又白。
明空抱着白狐团子下了楼去,一问小二哥,可惜并无以蛙为食材的菜色。
由于本地并无食蛙是习惯,故而,尽管他问遍了全浣纱城,仍是无法满足白狐团子的口腹之欲。
正值寒冬,蛙已冬眠了,要吃蛙,便须得由他去捉了冬眠的蛙来,再将蛙割喉、剥皮、洗净、下锅。
他愈发像个出家人了,近五百年来,除去奸恶之徒,他再未杀过生,甚至连蚂蚁都不曾捏死过一只。
“抱歉。”他抚摸着白狐团子的额头道,“吃别的可好?待确定这城内当真再无妖怪,贫僧便带你出城,去山里,由你自己去觅食。”
白狐团子并非不懂事的毛团子,不吵不闹,趁着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不要吃蛙了,我想吃紫柰。”
早已过了紫柰成熟的季节了,但应能买到贮藏于地窖当中的紫柰。
明空抱着白狐团子又去了街市,费了些功夫,终是买到了一小筐紫柰。
白狐团子手捧紫柰,欢喜地啃着,声音很是清脆。
曾有一段时间,明空日日溜出无相禅院,去左近的一片紫柰地,偷紫柰吃,甚至还故意折断挂满了紫柰的枝条。
如今他却已全然忘记当时的紫柰是何滋味了,只那人因为阻止不了他破坏紫柰树而气鼓鼓的模样深刻于脑海。
分明是平凡至极的琐事,但那人故去后,他却时不时地会回想起来,若非如此,他恐怕不会意识到自己竟然记得这么多无关紧要的琐事。
白狐团子啃罢一只紫柰,又从竹筐中,取出了一只紫柰来。
一人一狐又在浣纱城查看了一番,方才回到了客栈。
一小筐紫柰约莫有二十只,一回到客栈,竟只余下寥寥六只了。
明空将竹筐一放,继而一手托起白狐团子的臀部,一手抚摸着白狐团子的毛肚皮,担忧地道:“你当真不会积食?”
白狐团子兀自啃着紫柰,口齿不清地道:“自然不会。”
这白狐团子的毛肚皮已膨胀至原先的两倍了,好似要被撑破了一般。
明空从白狐团子口中抢过被啃掉了半只的紫柰,严肃地道:“你勿要再吃了。”
白狐团子用水光淋漓的双目注视着明空,委委屈屈地咬着自己的一双毛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