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情障
半盏茶后,鳄鱼终是被他远远甩开了,但他却仍是无法出这沼泽。
他停驻了脚步,先是嘱咐白狐团子抓紧他的僧衣,其后以双手抓住锡杖,刺入沼泽,与此同时,他唇齿张合,衣袂纷飞。
刹那间,沼泽以锡杖为分界线,急急后退。
片晌后,他眼前再无沼泽,而是大片大片遭沼泽浸润过的荒草。
荒草弥漫,又无尽头。
他飞身急掠,五里过后,仍是嗅不到来自于花豹的妖气。
难不成先前他应当往西方去才是?
他思忖间,适才被锡杖逼退的沼泽居然卷土重来了。
沼泽如同起了巨浪的汪洋大海一般对着他狠狠拍下,不予他半分喘息的余地。
他轻松地闪身避过,落于一片漂浮着的枯叶之上。
他的脾气已被这五百余年的清修打磨得好了不少,但还是觉得不耐烦了,戾气随之翻滚了上来。
——索性将这方圆十里夷为平地罢?
这个念头一上来,他当即想起了那人。
倘若被那人知晓,那人定会软声规劝他勿要作恶罢?
可是那人已不在了……
他叹息一声,却陡然有一股子妖气漫入鼻尖。
恰是此时,他听得白狐团子道:“花豹不止一头,其中一头花豹应当隐于沼泽当中,但因这沼泽浑浊且恶臭,且有不少精怪而难以分辨其妖气。”
白狐团子说话间,沼泽已将他们包围了。
明空抬掌一拍,迫使沼泽后退了一分,但曾被他甩开的鳄鱼却又逼到身前。
他并不理会鳄鱼,而是问白狐团子:“花豹在甚么方位?”
白狐团子歉然地道:“我现下无法精准地确定花豹的方位,大致在东南方。”
明空便往东南方去了,他阖上了双目,将注意力集中于鼻、耳。
白狐团子的嗓音不断地传入他耳中:“向东十丈,向西五丈……”
他所过之处,活物尽数被逼退了,但并无丧命的。
向北百丈后,白狐团子尚未出声,已瞧见明空用锡杖抵住了一处,那处瞧来仅是寻常的沼泽,但沼泽被明空以内息逼开后,显露出来的却是一名女子。
女子的容颜虽然憔悴,但却能轻易地看出她平素的风采。
她手一挥,沼泽退却,周遭变作了一片荒地,她跪于荒地之上,朝明空磕头道:“奴家并非大师的对手,望大师网开一面,饶了奴家的性命罢,奴家尚有三个孩子要养活。”
明空自然能看出她的原形乃是一头花豹,便问道:“你与那头花豹有何关系?”
女子双目含泪:“那头花豹乃是奴家的相公。”
“阿弥陀佛。”明空拨弄着佛珠,又问道,“你且将前因后果坦白了,贫僧方能决定要如何处置你。”
“奴家……”女子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道,“奴家与相公居于浣纱城外的山上,从不食人,平日以山中的飞禽走兽为食。两月前,奴家产下了三个孩子,但奴家却无母乳能喂养他们,奴家试着喂他们果泥肉泥米汤之类,但奴家一喂,孩子们便哭闹不休,相公抓了一头母牛来,挤了牛乳,但孩子们却连碰都不愿碰,若是强逼,便会将牛乳吐出来,相公又捉了一头母羊来,孩子们不肯饮羊乳,后来,相公还从浣纱城内绑了一个乳娘来,可孩子们亦不喜人乳……”
她阖了阖眼:“相公认为奴家是营养不足,才无母乳,遂将乳娘咬死了,奴家看着被饿得气息奄奄的孩子,不得不将乳娘吞下了,未多久,奴家居然当真有了母乳。此后,相公每日都会去浣纱城狩猎,将人咬死后,送来予奴家,奴家记得足有二十九人被奴家吞入了腹中。”
“大师……”她淌下了泪来,“但奴家若是不食人,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奴家的孩子们活生生地饿死。”
明空淡淡地道:“你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孩子饿死,那二十九人亦是父母的孩子。”
“奴家知错了,奴家再也不敢了。”女子一连磕了十余个响头,将额头都磕破了。
明空不置可否,只道:“你且带贫僧去见你的三个孩子。”
女子站起身来,趁着明空背对着她的机会,右手指甲暴长,锋利无比,对准明空的后心一抓。
明空似乎并未觉察,下一瞬,女子的右手却已然垂软,显是骨折了。
女子本想为夫报仇,至此,不得不断了这个心思。
她根本不是眼前这秃驴的对手,如若她尚无子息,赔上性命便赔上性命,与相公做一双鬼鸳鸯亦是一桩美事,但眼下她如若命丧于这秃驴,孩子们便断了活路了。
故而,她安分地引路,到了一山洞前,忽有三头小小的花豹从洞口飞奔出来,绕着她的双足,连声唤道:“阿娘,阿娘,阿娘……你的额头为甚么破了?”
明空见状,发问道:“豹尸与豹皮在何处?”
女子一时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咬牙切齿地道:“在向西五里的一座废弃的老宅当中。”
女子所言与自己的追踪术相吻合,明空又听得女子道:“你可是做了手脚?”
要是自己循着追踪术往西去,那老宅必定设了埋伏,且只能寻到豹尸与豹皮,而无作为幕后指使者的母花豹的踪影。
自己之前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隔着衣襟,轻轻地抚了抚白狐团子,却不许白狐团子出来,亦不将白狐团子变回原先的大小。
他不答反问:“你的确不曾杀过人?”
女子颔首道:“奴家的确不曾杀过人。”
话音落地,她竟听得其中的一个孩子软声软气地问道:“阿娘,爹爹去哪儿了?”
旁的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道:“爹爹,我要爹爹。”
眼泪登时从她的眼眶漱漱而下,她生怕被孩子瞧见,伸手去抹,却突地听见那秃驴道:“贫僧若要取你性命,你该当如何?”
不及女子回答,明空话锋一转:“贫僧随你去那老宅,你且带路罢。”
女子抹去了眼泪,又蹲下身,先将三头小花豹安抚妥当,方才恭声道:“大师,请随奴家来。”
事实证明,女子并未撒谎,豹尸与豹皮果真在一老宅当中,尸臭四散。
食人乃是大罪,但在爆发战乱、饥荒、蝗灾、水灾等等天灾人祸之时,凡人易子而食,易妻而食屡见不鲜。
这母花豹应当并无虚言,且小花豹已长至不需要母乳的年纪了,自己是否该放母花豹一条生路?
明空不由地在心中问道:倘若换作你,你会如何做?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毕竟那人已故去五百余年了,当年,那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后,他追至地府,却发现那人已然投胎去了。
他欲要从判官口中得知那人到底投胎于何处了,遭到判官的拒绝后,大闹了一通,最终不敌十殿阎罗。
此后,他一面在凡间找寻那人的转世,一面时不时地下地府,盼着能见那人一面。
可惜,他不曾如愿过,时日一长,他甚至连那人的眉眼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容貌出众,嗓音悦耳,性子温软,心肠良善。
女子见明空不言不动,心脏跳得厉害,又见明空的眉眼慢慢地尽蹙,遂“咚”地一声跪下了,并哀求道:“恳请大师饶过奴家罢。”
明空收起思绪,继而盯住了女子。
眼前的这僧人分明慈眉善目,但被这么盯着,女子却直觉得毛骨悚然。
明空肃然道:“你若答应贫僧两件事,贫僧便饶过你的性命:其一,你须得指天发誓,不会再害无辜凡人的性命;其二,你须得将沼泽当中的活物恢复原状。”
女子心下一喜:“上天为证,奴家定不会再害无辜凡人的性命,如若违背誓言,甘受天打雷劈,以赎罪孽;至于那些活物,奴家立刻将它们恢复原状。”
言罢,她唇齿张阖,默念着咒诀。
待女子念罢咒诀,明空抬掌拍于女子的头顶心,废去了女子大半的道行,他收回手掌后,女子已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然后,他转过了身去,在走出老宅前,他闻得女子道:“奴家谢过大师。”
他并未回身,径直离开了。
走出百余步,他出声唤道:“阮白,出来罢。”
“明空。”白狐团子欢欣雀跃地从明空的衣襟内窜了出来,伸出双手,撒娇道,“抱抱。”
明空将白狐团子变回原先的大小,又将白狐团子抱在了怀中。
白狐团子以额头磨蹭着明空的指腹道:“你摸摸我的肚皮。”
明空依言摸了摸,又听到白狐团子道:“我的肚皮已经瘪下去了,你快把余下的六只紫柰还予我。”
明空放眼四顾,建议道:“你不是要吃蛙么?此地应当有蛙,你不若自己捕食罢。”
白狐团子压根不懂捕食,折腾了一个时辰,连一只蛙都未瞧见。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明空跟前,道:“我是一只无能的九尾狐。”
明空伸手将白狐团子抱了起来:“我们回客栈罢,回到客栈后,贫僧便将余下的六只紫柰还予你。”
“当真?”白狐团子的双眸亮晶晶着,颓然荡然无存。
明空认真地道:“当真。”
他施展了身法,一眨眼便到了浣纱城前,进得城门后,尚未到客栈,已有细细的呼噜声从他怀中传来。
白狐团子还太小了些,贪睡实属正常,但未免过于贪睡了些罢?
他无奈地一笑,怀中的白狐团子砸吧着嘴巴,含含糊糊地道:“我好饿哦……我想吃紫柰……”
但是这白狐团子的毛肚皮明明才瘪下去不久。
☆、第六回
回到客栈后,明空先将白狐团子放于床榻上,后又陡然生了玩心,故意取出一只紫柰,送至了白狐团子嘴边。
白狐团子全然未醒,黑色的鼻子吸了吸,一伸爪,竟是将紫柰抱住了。
明空忍俊不禁,随即面色一沉,将自己包扎于白狐团子四肢的衣袂扯去了。
这四肢上伤口密布,若不是为了救自己,白狐团子便不会受伤了,幸而伤口并不深。
他低叹一声,打了一盆水来,为白狐团子仔细处理好伤口,再将皮毛上星星点点的嫣红拭去,才重新为白狐团子将伤口包扎妥当。
而后,他向小二哥借了笔墨纸砚,将浣纱城食人案的始末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待墨汁干透后,他将书信盛于细长的竹管,打开窗枢,唤来了信鸽。
他将竹管绑于信鸽的爪子上,又拿出了些谷粒。
信鸽吃罢他掌心上的谷粒,一拍翅膀,便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