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影
“……嗯。”景丞应了一声。
“你要分清幻境和现实。他的幻境里说不定会有你的出现,你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这一切,他也不会看见你,”陆柯词反复提醒他,“你只是一个旁观者,不能干涉太多的。”
景丞看着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陆柯词叹了口气,反复叮嘱他要记住,只是一个旁观者,不能入幻境太深,景丞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反复叮嘱,但等躺上床,陆柯词的手指在他额头轻轻碰了碰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陆柯词的用意。
比起孟然混乱的记忆,他的记忆要干净简洁得多,因此接收信息也是最快的,最容易被干扰。
陆柯词似乎是直接将孟然和景丞的记忆连通了,让景丞的进入了孟然其中之一的记忆里,像做梦一样,还没来得及睁眼,那些场景就出现在了身边,身临其境不过如此。
那是下着雪的校园,孟然跪坐在雪地里,手里捧着一个纸杯,里面什么都没有,雪花落到里面立马消失不见,连融化的步骤都省略了,他的杯子空荡荡的,始终空荡荡。
景丞发觉自己在这里是拥有实体的,像普通人一样能走能动,路过教室门口时他透过玻璃的反光看了下,并不是自己的脸,他在这个幻境里似乎成为了一个路人的身份。
孟然在看什么?
景丞扭头,朝着孟然的方向看去。
雪似乎越下越大,孟然没有要躲避的意思,捧着那个纸杯,两眼无神的看着前方,景丞走到他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孟然的脸,忽然很想走过去抱抱他。
不等他进行自己的想法,孟然的眉头忽然拧了起来,看着前方的眼神依旧没有变,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景丞扭头看向他看的地方,那里竟然走过来十几个人,他们穿着白大褂,几乎要和雪融为一体,晃眼一看就是几顶头发在朝着这边蠕动,再仔细一看,那些人居然长着宴尘远和萧渡水的脸。
十几个人簇成一堆走过来给人一种密密麻麻的感觉,特别是十几张相似的脸挤在一块儿,不用走近景丞就感受到了一种不寒而栗的荒谬,孟然还是坐在地上,半分都没有挪动过。
景丞咬着牙快步朝他走去,拉了他一把,说:“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孟然瞥了他一眼,眼神冷得像是从冰窖里取出来的一样,过了会儿,吐出一个字:“等。”
“等什么?”景丞看见那些人越走越近,心里愈发着急起来,“你没看见那些人过来了吗!”
“看见了,能怎么样?”孟然依旧捧着那个杯子,里面还是空的,他扭头看向景丞,问,“你觉得我跑得掉吗?”
“跑得掉。”景丞快步走过去,蹲下来很认真地看着他。陆桓意早就劝过他不要干涉太多,这里是环境,是孟然记忆里已经存在的事情,此时传达到他的大脑里,他干涉了也不会改变什么,最多只是让他自己比较舒心,但景丞还是忍不住劝说。
景丞凝视着孟然的眼睛,缓缓道:“不能放弃,孟然,这里的一切都不合常理不是吗?你发现了对不对?你不能沦陷在里面,我带你从这里……”
他话没说完便瞥见了孟然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他的影子,那张脸分明是个陌生人的脸,而孟然的脸色也在随着他每一句话的出口而愈发凝重起来。
那十几个人已经越走越近,孟然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将手里的杯子放到了地面上。
“我知道这里是假的,”孟然说着,一点点站了起来,“我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就连杯子里也盛不住雪花。”
“每一个幻境都一定会有他不真实的一面,”孟然盯着那个杯子,“这次是盛不住东西的杯子,上次是不会落叶的树,下次是什么?”
景丞还蹲在地上,仰起头看他,无端从孟然身上看出些决绝来。这次应该不是孟然第一次经历幻觉,他习以为常的麻木令人心惊。
“我知道这些是假的,但是杀了那些人,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吗?”孟然偏过头,看着景丞,那落在他眼底不过是一个多管闲事的陌生人,是被安插在这里的npc,“我早就知道这里是假的,我能离开这里吗?”
那些人已经走了过来,仿佛没有看见景丞似的,从景丞身边走过去,他们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箱子,金属扣打开的声音融进风里,孟然还在盯着他看。
“我要在这里寻找真实吗?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孟然说。
景丞没有办法回答他,他看见那些长着萧渡水和宴尘远模样的人从箱子里摸出注射器和手术刀,那些东西光是看着就亮得彻骨,景丞想动,但是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身体仿佛和雪地长在一起,正在逐渐成为一座石像。
那些人并没有用注射器和手术刀去伤害孟然,反而,他们将那些工具用在了自己身上。
人们分成两排,最前面的两个人站到孟然面前去,用手术刀割破了自己的脸,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滑下来,紧接着血液连成一串,拧开了龙头似的往下涌。
孟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用手术刀伤害自己,用注射器往自己身体里注射奇怪的药物,然后整个肉体膨胀起来,孟然看见宴尘远和萧渡水在他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死去的是宴叔叔他们吗?
但下一秒就会有新的,活的宴叔叔萧叔叔站到面前来。
然后死去。
紧接着又站上两个活人。
是活人吗?
他们是谁。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完全想不明白。
景丞的视线一直在孟然身上,他亲眼看着孟然的表情逐渐扭曲,像喘不过气了一样大口呼吸着,眼神愈发阴毒,最后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怪异的吼叫,抡起拳头一下砸在了面前那人的脸上。
紧接着又是一下,砸在头顶,那些人不会反抗他,像被捏碎的雪球,身体被打得乱七八糟的,血流满地,全都铺在这片雪原上。
孟然亲手杀了这些和他亲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动手时衣服翻飞的声音压住了他喉咙里的低嚎,那是痛苦的,无法寻求真相的,迷茫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景丞已经察觉不出来了。
他完全变成了一座石像,坐在雪地里,血或许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只看到一抹飞过来的红,落在哪了他不清楚,没什么感觉,他的注意力全在孟然那边。
杀了所有人后,孟然一步一顿地走向了那个杯子,蹲下来,把带着血的雪舀进去,他专注地干着这一件事,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纸杯里依旧空无一物,他扯了下嘴角,将纸杯丢开,转身看向了景丞。
孟然根本不会诧异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石像,他缓慢地朝他走过来,像走了无数年,景丞太害怕了,他怕孟然被这场雪吞没,和雪花融为一体,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去,飘到那些根本分辨不出的雪花里去,好在孟然稳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让我逃,我逃得掉吗?”孟然的声音依旧很冷,却带上了几分沙哑,目光平静如死水,“杯子里没有东西,这里依旧是幻境。我回不到现实。”
他说着,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满身是血的和石像聊天:“我也不能回到现实了,我会分不清他们的。”
“在这里过了多久?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杀了很多人,很多亲人,明白吗?”孟然像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就算我回到现实,我能分清他们是鬼还是人吗?我杀了他们怎么办?我杀了景丞怎么办?我……”
他顿了会儿,垂头看着自己的手,笑了下:“我已经疯了。”
说着,孟然扭头看向石像,抬手碰了碰石像的脸,说:“石头也会哭吗?”
景丞甚至感受不到他掌心的热度,这像一场绝望的祭奠,孟然是祭品,亦是收取祭品的邪神,血都变得冰凉,或许是这里风雪太大,蒙蔽了人心。
周围忽然像是褪色了一样逐渐退去,孟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扭头看向石像,似乎是在问他为什么还在这里,过了会儿,眼底终于涌现出一抹震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