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影
“你想起了什么?”景丞的声音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孟然别过脸,手使劲儿从景丞手里扯了扯,没能扯出来,于是抬起另一只手看了看,掌心里什么都没有,他虚握两下,低声说:“我不应该在这里。”
“你想起了什么?”景丞又问。
孟然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这种迷茫是景丞见过的,最近见过太多的,痛恨的一种眼神。
他没有继续说自己的事,而是看着景丞,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我……我记得你离开了,对,你离开了,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儿是哪儿?我在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孟然每说一句就往后退一小步,景丞跟着他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孟然抬起眼皮,惊恐地看着景丞,嗫喏着:“不应该在这里,这里有鬼,他们要害我,他们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我叫你逃,你为什么不跑?”
“你为什么在这里?”
景丞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再顺着孟然的话说了,他在幻境里看到过,孟然其实想得非常明白,在精神彻底错乱之前想得再明白不过了,他知道他看到的是假的,他也知道他自己被困住了,但始终无法逃出,景丞怀疑他就是在那样的场景下一点一点陷入的绝望。
所以不能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能让他的逻辑继续渗透在这里。
景丞深吸了一口气,反问他:“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为什么?”孟然皱了下眉,忽然很僵硬地笑了下,“什么叫……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在这里啊,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有为什么?你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看着景丞,问:“你是谁?”
“……我是景丞,”景丞没由来的一阵绝望,“你不记得我了,是么?”
“……我记得,景丞,我记得,”孟然突然咳嗽起来,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过了会儿旁边停下一辆车,邱岘和陆柯词从车上下来,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孟然说,“我记得!但是你……不应该在这里,你能听明白吗?这不对劲,景丞,这太奇怪了。”
就在景丞想要追问他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孟然忽然说:“我们明明……不可能再回到这个世界上的。”
景丞浑身一僵,想起了什么,还没开口,陆柯词直接冲过来将孟然打晕,景丞连忙抱住孟然,眼睛瞪得很大,但眼神是空洞的,没有要哭也没有别的情绪要爆发的迹象。
“封印突然松动了,怎么回事?”陆柯词抬手在孟然眉心碰了下,咬咬牙,“我给他下的封印虽然很轻,但是只要没有太大的刺激封印就不会脱落,现在封印几乎快要掉了,他看到了什么?”
景丞摇摇头,抱着孟然坐到地上,想把自己缩起来,又抱着孟然,不想让他太难受,头往墙上一靠,仰着脸说:“我不知道。他一直疑神疑鬼的,可能是自己冲破了封印也不一定。”
随着身体的复苏,孟然早就开始怀疑起了周遭的一切,只是怀疑程度没有之前那么深,说白了就是无法安心,却又不止是不安心这样简单的程度,取于防备和不安心的中间值,让人无法描述他的状态。
陆柯词却摇摇头,说:“不可能,就算他一直疑神疑鬼,如果没有刺激,他的身体不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直接冲破封印,他一定是看到什么,想起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他们站在这里,什么都没看到,宴尘远在抓鬼,他在给孟然讲解鬼的存在,如果说这能刺激到他的话,那他之前的疑神疑鬼怎么解释?
对,没错,孟然在很早以前,几乎是封印落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陷入了一种置疑提防的状态里。
景丞别过头看着陆柯词,嘴唇张开一点点,像是想起了什么后眼睛里逐渐有了神采,却是那种近乎绝望而眼神,他扯了扯嘴角,说:“我?”
“什么你?”陆柯词皱着眉看他。
“……我,”景丞笑了起来,眼眶逐渐湿润,“我,我是那个刺激点。对,就是我,他是看到我才失常的,这些天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能说话的时候和我的对话永远都是叫我跑,包括刚才,他说我们不应该在这里。”
“这个‘我们’里也包括了我……”景丞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都觉得这事情太荒谬,他无法知道孟然所有的幻境,无法知道孟然到底接收了怎样的信息,但现在能肯定的是,孟然所谓的刺激最大的来源就是景丞。
景丞忽然想起自己在幻境里看到的,孟然手里那个盛不住任何东西的纸杯,那是孟然用来判断真实与虚假的线索,孟然说,每一个幻境的存在都有他虚假的东西存在着,那么在孟然的眼里,景丞也是一个纸杯,一个虚假的存在吗?
景丞在他眼里,是不应该存在在这里的吗?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陆柯词说着,顿了顿,“你可能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他不能再接受一次刺激,”陆柯词说,“他的神经本来就绷到了极致,封印鬼种是让绷到极致的神经维持那个状态,如果受到冲击,鬼种再发动,他会彻底崩溃的。”
陆柯词觉得这话有点儿太残忍,但他必须说出口,语气不自觉地放缓,和景丞说:“为了他好……你们不能再见面了。”
第64章 坏苹果
没有人知道孟然现在处于什么状态。
就像陆柯词说的,他见证过太多幻境,拥有太多大段大段的记忆,记忆片段簇拥在他的大脑里挤成一团,鬼种的记忆刷新就像是线团里揪出来的一根线,让他绷着,绷不住就换一根,而现在鬼种被封印,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绷在了哪根线上。
但唯一可以知道的是,每一根线上都没有景丞,或者说,不应该出现景丞,所以在后续里见到景丞时反应总会那么剧烈。
或许景丞看到的雪地里,孟然怨恨地问出你为什么不来救我的时候是他某条线上最真实的感受,或许他叫景丞跑,叫景丞离开这里,也是他最真实的感受,一个人渴望救赎又渴望被遗弃,纠结得快把自己撕碎。
景丞如果一直待在他身边,只会让他在这种情绪里陷得越来越深,像在泥沼里的人,即将被淹没前仰望着天空,希望得到救赎吗?总不可能真的把太阳拉下来,那太残忍了。
只要景丞还在,他就会发觉异常然后陷入一种自我挣扎中,景丞是他的钥匙,也是他的锁。
“鬼种的封印还能下一次,”陆柯词检查了一下孟然的身体,走出卧室和众人说,“他的精神面已经承受不住了。”
“鬼种不是被封印了吗?”宴尘远走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为什么……”
“嗯……只是封印而已,他每一次见到熟悉的东西或者物体,察觉到生活里和他记忆里事物的出入时都会刺激到鬼种,但是鬼种被封印了,主动的记忆刷新被抑制下来,”陆柯词轻声说着,“一旦封印被破除,那些抑制住的刷新和刺激会全面爆发,对他的精神是一种剧烈的冲洗。”
到时候本来就脆弱得不行的精神只会迎来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毁灭。
宴尘远的嘴唇张开好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他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景丞,觉得无奈,觉得荒谬,此时此刻他们再去抱怨什么天道不公已经毫无意义,孟然和景丞为什么会被逼到现在这一步,所有人都想不明白。
景丞没有说话,从他回来的一刻起就仿佛被人在嘴上上了锁,再也没办法发出一点点声音,沉默得像一个石像。
最后下封印的时候是陆柯词一个人在卧室里,景丞站在卧室门口,后脑勺抵着门板,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想,他看起来整个人都空荡荡的,风甚至能穿透他的身体。
这次封印十分缓慢,陆柯词比上次更加小心翼翼,出来时满头大汗,和景丞说:“他还没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