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长川系列四部全+番外
《横舟》作者:控而已
《昼夜长川》的第一部
第1章 1
“费医生,您能帮我解答这个疑惑吗?”
“你说。”
“我是什么?”
“你是一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什么是我?我怎么能知道,我就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费医生给他倒了一杯茶。
费医生的诊室不像诊室,像咖啡厅的某个角落。他们坐在两张藤椅上休息,藤椅外边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阳光刚刚好落在庭院的边界,诊室通往庭院的门口。席雨眠能看到庭院里的藤萝,交织着爬在墙上,一对蝴蝶在嬉戏。
这已是如今城市中极罕见的景色,他每次来这儿的时候,都有种时光停驻的感觉,他不需要思考下一个小时他应该做什么,那种感觉难得地令人心安,但在这儿,他总会产生这样那样的疑问。
这些疑问一直萦绕在他心间,否则他也不会这样问费医生。可是他又觉得他可能不该总是对着费医生刨根问底。
费医生叫费沧海,退休前是帝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院长,他过去的职业是脑科医生,擅长的方向是各种先天性神经发育异常导致的精神疾病、老年性的神经退行性疾病以及各种成年人精神方面的疾病。来这儿的人有的是费医生过去的病人,有的是他的病人介绍的病人,有的则是费医生的朋友。费医生说过,他不是在治疗,他只是在和他们聊天——这些人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费医生有时候只是听着,并不回答,他们问完以后,似乎就已得到了宽慰。
席雨眠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请喝茶。”
席雨眠拿起茶杯。费医生的茶杯似乎是古董,那是陶瓷的茶杯,杯子的外侧勾着一圈青色的枝蔓图案,杯子的外表很光滑,可是内里已经有了些许裂痕。
杯子里装的是红茶。
费医生曾经告诉过他,假如没有必要,不要在家中喝茶,那样他可以睡得更好。但是费医生是整天喝茶的,席雨眠曾经也问过费医生,他是否也有失眠的苦恼,费医生说他没有。
费医生不吝惜谈论自己的话题,可是来这儿的人对费医生感兴趣的不多,他们一般只对自己感兴趣。
感兴趣到问出“我到底是什么?”
“你听说过神吗?”费医生问。
“神?”席雨眠怔了。
他好久没有听到这个词了。这个词,似乎已经很久都不在人间的日常出现了。城市里无人祭拜,饭馆里也没有了神龛。他那片段的记忆当中的饭馆里,一进门似乎都摆放着神龛,一开始是真的火烛,后来是电的——大概吧?可他也不太确定,好像是有,好像也没有,也许那只是在电影里看到的东西,因为他也无法确定他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有一个时代的人们普遍认为世界上有神,全能全知的神,是宇宙的主宰,三千世界当中的一切他都知晓。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哪怕地球上少了一只蚂蚁?”
“是啊,哪里星星化为灰尘,哪里高山变成沧海,哪一头鲸鱼落下,哪一朵花瓣张开,哪一个人睁开眼睛,他全都知道。”
“那我也是他全部知觉的一部分?”
费医生含笑不语。
“我不认为这样的神存在。”席雨眠把头侧过去,看着庭院里一只蝴蝶点在牵牛花上,很快它扇起翅膀,飞向天空,和它的同伴嬉戏在了一起。
“你能抬起手臂吗?”费医生问。
席雨眠抬起了右手臂:“这样吗?”
费医生点点头,又问:“你看得到那只蝴蝶吗?”
席雨眠看向费医生看的方向,刚才那对蝴蝶中的一只又在牵牛花上停留了一会儿,可另外一只蝴蝶已经不见了。
“看到了。”
“你既然可以自由地指挥你的身体,接收你的感觉器官给你的一切信息,就像全能全知的神之于宇宙一样,你为何要困惑自己的存在?”
费医生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席雨眠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的困惑。这是一种固有的困惑,他知道这个困惑来自于哪里,但是对着费医生,他不愿意全部描述出来——也许是因为费医生帮助了他太多,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费医生就算知道,也不愿意告诉他。
“费医生,您说的是现在的我,我说的是过去的我、现在的我,以及未来的我。你能告诉我,假如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和未来的我不一样,那么哪一个是我?”
费医生依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问他:“要不要看看新闻?”
席雨眠轻轻叹了口气:“我真不希望在您这儿也连上网络。”
“那我们看看公共的新闻?”
“为什么一定要看新闻……”席雨眠有些不开心了。
费医生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什么指示,他和席雨眠的面前就出现了透明幕的影像,那是费医生把他的网络外放了。
“公共”,在这个时代已经越来越少。可他的记忆中,高楼上有公共的电子屏幕,家里有公共的电视屏幕,他总是怀疑这样的记忆——他的记忆不成连贯,都是碎片,那是他生了一场大病的缘故。他对他的同龄人说起小时候看到的这些东西,他们都觉得奇怪。
他的同龄人,小时候开始脑子里就有了芯片,就能连接上网络。大概就像费医生说的那种,全能全知的神的感觉,因为连接了网络,想看到的想听到的,一念之间就可以接收到,世界上各个角落的网络,都会用具象的方式把你要看的要听的东西,直接送给你的大脑中枢,就算是听觉器官和视觉器官都丧失的人,也能看到和听到东西,也能和外界交流。
因为这只是近二十年来采用的新技术,老一辈的人一开始并不习惯。可是他们中的每个人也被被迫装上了芯片和网络,以免不能使用社会提供的服务。但他认识的老人家,很多不像年轻人那样随时随刻开着网络,他们始终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看世界”的方式。他们有时候会像费医生这样,把私人的网络外放,以便告诉自己我是真的在“看”东西,而不是在“想”东西。可是年轻人并非如此,大概是因为出生不久就与网络共存,他们觉得关掉网络,用真实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反而有些怪异。
尽管对于连接上网络这件事,他没有任何怀疑或是排斥,他的记忆似乎让他接受了这一点。可是他对他的同龄人儿时没见过电子的公共屏幕觉得非常怀疑,他甚至感觉自己对网络不习惯的体验,更像他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人物。
“我总觉得我的小时候和他们的小时候不是一个时代。”席雨眠说出了自己的困惑。这几年来,他曾经好几次对费医生说过这个错觉,但费医生只是告诉他,这大概是那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疾病的后遗症。
费医生的网络定格在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上。这年头很少有什么新闻发布会会引起全部人类的注意。人们各自注意自己感兴趣的领域,除非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件,强行提醒所有人的网络必须注意。
可是如果你不想被骚扰,只要像席雨眠这样关掉网络就可以了。只是,现代年轻人很少这么做,现代人觉得网络已经是自己神经系统的一部分,切断了网络,就好像不再是世界的一部分。
那个新闻发布会应该是很重要的,因为有很多人在现场,那是个很正式的场合。有了网络之后,很多时候人不必见面就可以一起做事,把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只是一种仪式感,用来说明这件事非常重要。
席雨眠看了一眼数据,有三亿人的网络直联这个发布会。
有一名头发几乎全白的男性正在安静地等待着工作人员调试麦克风。
“他是谁?”
“他是我的同学,也许你听过他的名字,他叫林驿桥。”
就算是深山老林里的猿猴,应该也听过这个名字吧?这个人正是去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和医学奖的那位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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