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景山9号院
其实蒋危很早就到了,一直没出声,他惦记这事儿惦记了一天一夜,吃完午饭就赶过来,下午什么也没干,光蹲在警局外面数手表上的秒针走圈儿了。
庄玠拎着包走过来,顺手帮他拍了拍肩头的雪。
“怎么骑这个来了?”
“怕赶不及。”
蒋危没法跟他形容那种心态,就好像你知道在这个季节玫瑰会开,开得不合时宜,开得很艰难,你仍然愿意去等,等到它终于要开那天,却又不敢拉开窗帘看,害怕多日来的等待最终成空。
“对了,下午我跑了一趟花卉市场。”蒋危打开后备箱,把头盔和护膝拿出来,顺便给庄玠看了看他新买的珍珠岩土,“上次你让我留下来那朵花一直在水里插着,都快蔫了,我问了几个懂行的,他们说玫瑰没有根也能养,我买了营养水,等回家把花拿出来生根移盆,应该就能活了。”
庄玠戴上头盔和护膝,苍白的手掌挨了挨那盆冰凉的土,轻轻说:“好。”
“走吧。”蒋危跨上摩托,目光投向大道前方,红霞一点点漫上他冷硬的脸部线条,“……抱紧了,带你去追十七岁的日落。”
赶上下班时间,民政局这会儿人不多,军委提前打过招呼,办证过程也比想象中快,一个红章下去,两个大红本,就是真正法律意义上的配偶了。
绿植在薄暮的晚霞光晕中摇曳,走廊里两人并排坐着,蒋危拿着结婚证,翻来覆去端详那张合照。
那张照片把他照得有点呆,头发长长了,还没顾上去修,看起来多了几分轻狂,其实不太符合蒋危对自己成熟男人的定位。但庄玠照得很好看,他肤色偏冷白,艳俗的大红底也衬得不刺眼了,蒋危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看,连刘海向两边分的比例都完美到极致。
“等会儿北京塔的人过来,要录指纹虹膜,更新档案。”蒋危终于看够了,把两个本合在一起,装进夹克内兜,然后伸出手来握住了庄玠的手,“总算能把碍事的人从你的档案里踹出去了……我还不知道标记是什么感觉呢。”
他盯着庄玠耳朵后面那一小块皮肤,语气有些遗憾,又很快哈哈笑着掩饰过去。
庄玠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把脸转到了一边。
“要是他们问起来,就说标记了,要问有没有排异反应什么的,你来答,这个你比我有经验。”
蒋危心里莫名一阵烦躁,再继续这个话题很容易引起战火,于是他低头看表,把怒火洒在别人身上:“慢死了,怎么还不来……我六点半还有个会。”
他们选的这个时间,办证不用排队,但研究所的人过来正好会遇上晚高峰。
“你急的话,先去开会吧。”庄玠终于开口了,说得很犹豫,“我包里有采集仪,昨天下派出所采集信息,刚好没放……”
以蒋危的粗神经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异常,一看已经快六点了,着急忙慌道:“那你给我录吧,这会儿二环上堵得厉害,他们过来至少得一个小时……最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天天叫开会。”
庄玠拿出仪器,招手示意蒋危低下头,轻轻把采集仪贴到他眼眶上。
“好了。”
“车在你单位院子停着,把我买的土带回去。”蒋危提起外套,把车钥匙塞到庄玠手里,顺势低头在他脸侧狎昵地亲了亲,“宝贝儿你完蛋了,看你以后还跑得掉……乖乖等我回家。”
庄玠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厅,骤然像失去支撑一样,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按紧了包。
最后一缕残阳射进走廊,将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仰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天花板,脸色如大雪衰老一般迅速苍白下去。
离开民政局后,庄玠打出租回到单位。
他回办公室找个硬纸箱,把花盆小心装起来,用泡沫填充物固定好,放在车后座上,刚做完这些手机就在包里震动起来,庄玠关上车门,回到驾驶座,一边发车一边接起电话。
“小庄?”手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庄玠这才看了眼来电显示,忍不住微微皱起眉,早知道是蒋怀志打的他肯定就不接了,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一声:“伯父好。”
“证领上了?”蒋怀志笑了笑,完全听不出高兴情绪,“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
“不了,我还有事。”
庄玠完全不想跟这人多说一个字,从前蒋怀志休假回来,给蒋危带礼物也会给他捎一份,那时候他听多了蒋危抱怨父亲不着家,虽然对这个男人没有好感,出于礼貌还是会扒个橙子给他递到手里。到如今隔着一道家仇的坎,连这点客套也欠奉了。
蒋怀志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很勉强地又笑了一下:“那你说个时间,地方随便挑,我请你。你小的时候伯父曾经还抱过你的,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庄玠觉得厌烦,把手机拿远一些就准备挂掉。
“庄玠,我知道你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蒋怀志陡然提高了声音,“要是为你爸的案子,我现在就可以写条子,让纪委放人。”
昨天在八一大楼,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冲进总参办公室,摘掉军衔,脱了军装,赌上全部家当跟领导求那纸结婚证,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震怒之余,他也开始反思这些年父子俩的关系。
蒋怀志驻疆十多年,对这个儿子从小疏于管教。蒋危生下来就交给爷爷奶奶带,俗话说隔辈儿亲,老爷子再怎么严厉,到孙子面前也难免溺爱纵容。惯着惯着就给惯出个混世魔王,蒋危在大院里横着走,动辄上房揭瓦砸玻璃,跟文明礼貌更是一点不沾边儿,看谁不顺眼就直接动手。
到了六七岁,总算叫他逮着个新玩具,慢慢开始不给长辈找不痛快了,成天就黏着庄玠,吃饭洗澡都蹭在人家家里,自动自觉地管人家爸妈叫干爹干娘。
最初蒋怀志想着,自己常年不在家,有个人能镇住他儿子总是好的,无非就是给朋友添麻烦,他多提点礼去向庄妈妈赔罪就是。没想到处着处着,处到一个被窝儿里去了,干出这种丢人的事,叫他断子绝孙不说,还到处跟人嚷嚷着要结婚。
庄玠,庄部长,那是从世交到政敌,隔着一桩冤案的关系。
他儿子要跟人家好,人家是真心和他好的吗?
蒋怀志动用了自己的权限,调取蒋危这几年的通话、出行记录,看见那满满几十页纸的呼出记录,同一个号码,成千上万条,无人应答,他把蒋危写给庄玠的短信一条一条看过去。
最后他在301医院找到了一段被销毁的监控录像,用部队里的技术复原了整个视频。
“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我放你爸走,你跟他分。”蒋怀志缓缓地说,因为压抑着愤怒声线都在发抖,“你们不是一路人,蒋危做的事,有很多你都不知道,等你知道了,就会后悔今天领的这张证。”
“……您多虑了。”过了好一会儿庄玠才开口。
“其实我很想问您一件事,蒋危十八岁被您扔进部队混履历,二十岁上维和战场,二十三岁没有做任何体能评估的情况下,您就让他去报名英才计划。您为他铺好了路,让他一步一步往上升,可他知道自己的付出是为了什么吗?三年前在延庆开那一枪的时候,他知道他服从的那条军令是为谁服务吗?是为了那面党旗,还是为了您的军衔?”
庄玠一口气说完这些,握着手机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缓了两秒他才平复下来:“您不用替我操心,我什么都知道,我看过他的精神图景,我们才是最亲密的人。”
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声音,庄玠果断挂掉电话,把手机往副驾上一扔,飞快地开车驶离单位院子。
从单位到他家只有不到十分钟车程,经过小区路口的时候,庄玠没有减速直接开了过去,半个小时后车拐上绕城高速,朝着城郊方向一路疾驰。
十年前,蒋危带他走过同样的路。
庄玠至今记得那一天,他坐在机车后座,透过眼里的泪水看到太阳坠落在地平线,直到日落,都没能见上妈妈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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