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
脑海中不断闪过阿一神魂俱散前对他说过的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在眼前放大。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耳畔重复。
忽然,云倏痛苦的思绪骤然停下。
停在那句“去吧,大师兄。记住我之前的话。”
之前的话?哪句话?
阿一说过的每一句他都记得清楚。可那一刻,首先涌上心头的,却是这一世伐魔之征他闭关前,阿一没头没脑说的那句:
“无论大师兄选择什么,我都会以命追随。”
“因为你便是我的道啊,”记忆里他的阿一用眼睛笑起来,“是我这样的人,活着的全部意义。”
——无论他选择什么?
云倏此刻终于明白了,所谓的选择,到底指什么。
他双手埋住脸,背脊再也撑不住,彻底失控一般,单薄的双肩剧烈颤动起来。披散的乱发随他颤抖的动作起伏,崩溃无法用言语形容。
那股自厌自恶的情绪甚至令他想亲手活剐了自己,用那阵肉/体的痛苦来压倒心脏的剧烈抽搐,用自罚来体悟他的爱人八百年来一丁点的痛。
可紧接着,阿一临走前的下一句话便萦绕在他耳边。
“不要再难过……不然,我会生气,然后多在外面鬼混几日,晚些日子才来见你……”
他叫他不要难过。
不然他会生气的。
云倏仰起脸,乱发从他脸侧滑下,露出那张痛苦至极的脸,双手摁住胸膛无意义地嘶吼。
倒影仍然无悲无喜地俯视着他,视他的痛苦如无物。
“尊神,你的答案是什么?”
他仍然不厌其烦地问。
“你回到三清境,究竟为我们带来了什么答案?”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云倏的双肩不再颤抖,他在竭力将那股痛苦压制下去。阿一的神魂定在天地间何处注视着他,他知道,如果他继续失控下去,阿一定会生气,然后躲起来不再见他。
云倏的自制力一向很强。
或者说,他惯于忍受痛苦。
八百年已走了过来,不差这最后一刻,不能再惹阿一难过……
云倏的声线渐渐恢复平静,脸上也挂回那副冷漠的神色。
“我曾经两次选择抛弃他。”云倏的声音仍有些哑涩,“一是十六万年前那次大劫,二是千年前决定设局时。”
他的记忆大概留在了另一个他身上,云倏对这两次选择都毫无印象。但他能够理解,那是出于怎样的心境做出的选择。
云倏静静地说给自己听:“他不该被放上这项选择的一端,是我将他放了上去,如今用我来弥补他,是理所应当的。”
倒影问:“那又一个十六万年后呢?”
“若做一个修得大道、毫无私心的神,需要牺牲一个他。”云倏抬眼望着自己,眸中澄澈无任何阴霾或纠结,是直白且笃定的,“那我宁愿做一个凡夫俗子,永远问不得真正的道。”
“……”
倒影静了静,又问:“若那个「他」,换作另一个人呢?”
云倏毫不迟疑:“若要牺牲一个无辜之人,那么,那人为何不能是我?”
倒影:“因为你是无上洞虚天尊。”
“从今天起,”云倏道,“我不是了。”
“也许,”云倏又顿了顿,“我早就不是了。”
倒影垂下眼睑,平静地俯视着他:“你失败了。千年前你亲手设的局,为你自己亲手打破。”
“但又恭贺你。”倒影又道,“大道三千,你最终还是认定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
二人静默地对望着自己,熟悉的同一张脸,却早就是陌生的两个人。
云倏向他点了点头以示告别,撑起守一剑站起。
又听倒影兀自喃喃道:“千年前,你我元神分离之际,我曾经问你,如果你失败了,再也回不来怎么办。”
云倏脚步一停,转头看去。
倒影自顾自道:“你当时回答,我不会失败。无论是决定无情成神,或是有情成人,你终究会求仁得仁。”
“如今你求情得情,也即是求仁得仁了。可是,却不再适合当一个神了——”
“去吧,玄微。”天尊轻轻一拂袖,目光淡淡又似包容万物,如同对待一个自己的孩子。
“回到你的凡间去吧。”
白鹤展翅,夹杂带着湿气的许许清风,拂乱云倏发丝些许。
同三百年前一般,那双俯瞰众生的手轻轻一翻,玄微向下仰倒坠落云中。
只是,这次却是「回去」。
天生神明轻盈的灵识自甘堕入厚重的大地,做一个有情有欲的凡夫俗子。
从此以后,他不再问道。
却又问得了道。
——
云倏回到清都山时已是初春。
云台满树梨花正浓,亭亭如盖,恍如撑起了大片的云,满庭院氤氲着香雪海的气息。
这场闹剧般的伐魔之征早在上个冬天结束。清都山的一切在初春有条不紊地恢复,所有弟子见到大师兄回来时都是兴奋的,可眼神在望到大师兄空荡荡的背后时,却又同时沉默了下去。
很快又掩饰着那份失落般,故意乐哈哈地开些玩笑,试图转移大师兄的注意力。
知道他回来时,不止玄门几位掌门赶来探望,连不渡界也来了人。
吹盏见到了云台房间里,沉睡般躺着的爹爹。
身体保留得很完整,连胸膛那处剑伤也不知用什么手段抹去了,脸上挂着好没心没肺的淡淡笑容,如平常睡熟了般。
面对沉默坐在爹爹身边替他擦手擦脸的容与君,吹盏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从私心来讲,她不希望爹爹最爱的人将爹爹慢慢遗忘。可从另一重私心出发,容与君亦是她敬爱的人,且她相信爹爹也并不愿见到容与君这副模样。
可云倏又过于平静。
没有大起大伏的痛苦,也没有压抑难耐的悲伤。他现在这副模样,仿佛将伐魔之征前衣轻飏的状态搬到了自己身上。
——一夜之间,像是认清了什么,因这份失去却又得以圆满,表现出一种愈显通透和包容的镇静。而又因这份镇静,让人难以猜到,他心中到底想的什么。
司青岚来时,大师兄正在榻旁给绕指柔擦洗剑身。
司青岚站在那,默默望了几眼熟睡般的阿一,轻轻说:“在决战前,阿一也曾跟我说过,请我以后代他看顾你。”
云倏擦剑的手一顿,眼皮不抬,却轻微颤动了一下。
司青岚弯起唇角浅浅地笑起来:“他说啊,大师兄是个坚韧过头的人,不必看顾过多。可有时,大师兄把那份坚韧当作太过理所应当的事,往往忽略了自己也有需要人陪伴的时候。”
“你们啊,”司青岚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跟别人说,反倒是这种话,说得如出一辙。”
云倏不言。
他一直如约等待。
他知道,阿一有时会对他耍滑头,但从不骗他。
到了这一年酷暑的夏天,云倏照常用灵力将自己的体温调至清凉,用双手捧着阿一的双手,想将这份清凉,像以前那般送到他手上。
可触碰到他的肌肤时,云倏才为那份沁人的冰凉惊醒。
阿一……现在不需要了啊。
云倏不再用灵力调节,他将温暖的身体轻轻趴伏在阿一身上。
眼前似乎又出现,以往在房间避暑的日子,还有阿一的亲亲抱抱三十遍。
幼稚……又可爱。
那年秋天,云倏将阿一落满灰的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都有条有理地摆放好。
在给自己房间打扫时,云倏在床底下自己私藏的话本里,发现了以前阿一寄给冤大头兄的信。
【唉,冤兄,总而言之,我也并不想逼他这般紧。有时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他那模样总让人瞧着心疼……有如此一人,若冤兄是我,可愿满足于当下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