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罪者
他一路跑到chūn晖路街口,那辆深蓝色桑塔纳车还停在路边,在深夜的低温下,车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冰霜。骆少华掏出钥匙开车门,同时发现一张违停的罚单粘在车窗上。他暗骂了一句,撕下罚单揣进衣袋里,矮身坐进了驾驶室。
发动汽车,掉头,骆少华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向了副驾驶座上的双肩背包,拽出一条面包,用嘴撕开塑料包装,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他嘴里嚼着面包,用力踩下油门,快速驶回绿竹苑小区。
501室窗口的灯还在,室内光线依旧飘忽不定,林国栋应该还在看电视。骆少华把车停在隐蔽处,熄火,慢慢地吃着面包。
冻了一天之后,面包已经变得gān硬,咬在嘴里像木头似的。骆少华渐渐感到满口gān涩,喉头也噎得难受。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触手之处一片硬冷,他立刻意识到那瓶水已经被冻成一块冰坨。
他妈的!
骆少华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车钥匙,想打开车内的暖风,尽快融化这瓶冻水。然而,他抬头看看依旧亮着灯光的501室,又把手放了下来。
冷。饿。渴。焦虑……
种种不良qíng绪涌上心头,最后汇聚成一股怒火。骆少华摇下车窗,把水瓶狠狠地扔了出去。坚硬得像块石头的水瓶砸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4单元门前的声控灯随之亮起。这突如其来的光倒让骆少华冷静下来,他坐在驾驶室里喘着粗气,嘴里还机械地嚼动着。终于,唾液把满口的面包渣润湿,最后艰难地咽了下去。
王八蛋,你最好老实点儿,否则……
骆少华抬起头,恰好看见501室的灯光熄灭。窗口宛若一只闭合的独眼。
巨shòu终于要休眠了么,在这万籁俱寂的夜。
顷刻间,qiáng烈的疲惫感突然从骆少华心底的某个地方生长出来,迅速占领全身的每一根骨头和每一丝肌ròu。他开始无比渴望家里的chuáng和温暖的被窝。然而,他还是不敢放松,始终紧紧地盯着那扇黑dòngdòng的窗户。
半小时后,501室依旧毫无动静,楼道口也无人进出。骆少华叹了口气,缓缓转动已经开始僵硬的脖子,抬手发动了汽车。
驶出绿竹苑小区,骆少华看看手表,已经夜里十点半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足足四十多秒后,电话终于接通了。
“少华?”
“嗯,你在哪里?”
“在家啊。”
“gān吗呢?”
“看球,欧洲冠军杯。”
“哦。”
一阵沉默,片刻之后,对方试探着开口:
“你喝酒了?”
“没有,开车呢。”
“这么晚了……有事吗?”
“哦,没事。”
“有事就说。”
“确实没事—这样吧,找时间出来聚聚,这么久没见了。”
“行,电话联系。”
“好。”
骆少华挂断电话,目视前方,把油门踩到底。他必须尽快回家休息以恢复体力,因为,对林国栋的跟踪势必是日复一日。
在商场里,当林国栋转身走开的瞬间,骆少华看到了橱窗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塑料人体模特,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头顶黑色及肩假发。
她摆出一个向前伸手的热烈姿势,红唇皓齿,向橱窗外露出空dòng、毫无生机的微笑。
夜色越发深沉。整个居民小区都陷入一片寂静之中。没有月亮,星光也暗淡,一种彻底的黑暗将这个城市的角落完全笼罩。
如果你不曾在夜里游dàng,就不会感受到那种漫无边际的虚空。
忽然,在这浓稠如墨的黑暗中亮起了一点光。22栋4单元501室的窗口悄然醒来。
几分钟后,那微弱的光亮再次消失。紧接着,似有若无的声响一点点撕开夜的幕布,由上及下,由远及近,直至4单元门前的声控灯突然亮起。
自头顶倾泻而下的灯光中,林国栋的脸惨白如纸。他的双眼隐藏在yīn影之后,看上去只是一片黑雾。
他就这样站着,站在一团光晕中,静静地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几秒钟后,声控灯又无声地熄灭。
林国栋的眼睛却亮起来。
他迈开步子,快速融入夜色中,走到路边的时候,一扬手,红色的铝罐准确地飞进垃圾桶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走出园区,来到马路上,眼前是一片光明。在路灯的照耀下,空旷的街面显得宽敞无比。林国栋沿着路边慢慢地走,边走边四处张望着。很快,一辆空驶的出租车驶来。林国栋招手将车拦下,坐了上去。
出租车在冷清的街路上一路飞驰。司机不时从后视镜中看着这个沉默的男人。路灯依次在车边闪过,男人的脸上忽明忽暗。他始终望向窗外,一言不发,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司机摸摸车门上的置物栏,里面有一把大号的长柄螺丝刀。这个乘客要去的地方很奇怪,如果不是今晚生意不好,他是不会接下这一单的。不过,后排座上的这个家伙看上去已经50多岁,体格也一般,就算他动什么歪心眼,也不难对付。想到这里,司机略为心安,脚下暗自用力,只想尽快拉完这趟活儿,早点儿回去睡觉。
很快,出租车驶出市区。街道两侧的路灯逐渐稀疏,最后完全不见了。后座上的乘客已经彻底隐藏在黑暗中。这辆车宛如被高速旋转的彗星抛出的陨石,只余下两点微弱的光,一路远去。又开了十几分钟后,车身开始颠簸起来。司机知道,平整的柏油马路已经到了尽头,接下来的路程是一段土路。他打开远光灯,车速不减。
终于,出租车停在一处三岔路口,上方的蓝色路牌上有几个白色大字:下江村,2.6km。
“到了。”司机用左手悄然握住长柄螺丝刀,“64块。”
乘客略欠起身,向漆黑一片的车窗外看了看:“再往前开一段。”
“不行。”司机gān脆利落地回绝,“路不好走,底盘受不了。”
乘客没作声,伸出手在衣袋里摸索。司机绷紧身体,注视着他的动作。
很快,那只手从衣袋里抽了出来,手上多了一沓人民币。
“我加钱。”乘客递过一张100元的纸钞,“再往前开一点儿就行,麻烦你了。”
司机犹豫了一下。年老,体弱,看上去也不缺钱—应该不是劫道的。他接过纸钞,再次发动汽车。
开到下江村口,乘客示意他继续向前,司机却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了。这次他没有坚持,付清车资后下车。
林国栋穿行于寂静无声的农舍之间,一个人都没遇到。这里的村民还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特别是在冬季,无事可做的他们,顶多打几圈麻将之后就早早睡觉。此刻,整个村庄都在沉睡。没有人声,没有灯光。即使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些看家护院的狗也懒得出来看上一眼。
林国栋的身上走出了汗,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凝结成霜。他不得不时常擦擦眼睛,以确保自己能看清脚下的路。十几分钟后,他穿过村子,踩上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