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罪者
他走得很慢,始终在左右张望,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几分钟后,他被商厦正厅中的一台自动售货机吸引了,上上下下地研究了好久,仔细阅读了使用说明后,林国栋掏出一沓现金,取出一张五元纸币,塞进投币口。然后,他在几排瓶瓶罐罐中来回选择了一番,最终按了一下罐装可口可乐下方的按钮。“咕咚”一声,一罐可乐落进了出货口。他吓了一跳,似乎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围着自动售货机转了几圈,脸上仍然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旁边守着关东煮摊点的一个女孩子捂着嘴笑起来,指了指自动售货机下方的出货口。林国栋这才恍然大悟,取出了那罐可乐。他拿着那个红色的罐子,转着圈端详着,又看看那台自动售货机,一脸欣喜,仿佛一个对齐了四面魔方的孩子。
随即,他拉开那罐可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先是皱皱眉头,然后咂咂嘴,似乎对那味道还挺满意。
于是,林国栋端着可乐,开始在商场里慢慢地逛起来,不时啜上一口。商场一楼主要是各种珠宝、手表品牌的专柜。林国栋挨个柜台看过去,偶尔停下来听其他顾客和售货员jiāo谈,脸上始终是一抹友善的微笑。大概是因为听得过于专注,他引起了一对正在选购钻戒的青年男女的注意。小伙子不时警惕地打量着他,姑娘则把挎包转到身前,紧紧地捂着。林国栋倒不以为然,笑了笑,就端着可乐慢悠悠地离开。
上楼的时候,林国栋又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他看着自动扶梯踌躇不前,最后站在一旁,看其他顾客逐一登上扶梯。琢磨了一阵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踏上去,扶梯升起的瞬间,林国栋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在狭窄的踏板上手舞足蹈了一番之后,他才勉qiáng抓住扶手站定。扶梯升到二楼,他屏气凝神地看着踏板逐渐并拢的终点,夸张地纵身一跳,险些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跌倒。
令人惊奇的是,那罐可乐始终被他牢牢地捏在手里,一滴都没洒出来。
二楼主要出售女装。林国栋依旧是那副悠闲的样子,慢慢地逛着。骆少华远远地跟着他,依靠立柱、柜台和其他顾客隐蔽自己。一个多小时后,他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开始怀疑自己的跟踪是否有必要。现在的林国栋的确像一个久病初愈的老人,温和、笨拙、孱弱,于人于己都无害,甚至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
可怜兮兮?
当这四个字出现在骆少华的脑海里,他立刻提醒自己要保持警醒。
不要被蒙蔽,再也不要。因为,再没有二十三年的时间可以去补救,去偿还。
骆少华打起jīng神,从一大幅海报后探出头来,眼睛立刻睁大了。
林国栋不见了。
冷汗立刻布满了他的额头。骆少华疾步从海报后冲出,四处张望着。此刻,他身处二楼的两排商铺间,左右皆是各品牌女装。他记得林国栋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前方右侧的阿玛施女装店,冲进店铺后,却不见对方的人影,店内只有几个正在挑选风衣和长裤的女人。
女人。妈的,女人。
现在是白天,又是在繁华商业区,他该不会……
另一种可能是:自己已经bào露了。
才跟踪了几个小时,就被对方发现,并被轻易甩掉。骆少华暗骂自己,刚刚退休就这么废物吗?
连进几家店铺,林国栋依旧不见踪影。骆少华开始考虑要不要搜索消防通道,刚刚走到这排商铺的拐角处,骆少华的余光中出现一个人。他没有停留,也没有转头,而是径直走向前方的皮衣折扣展销区,钻进一排男式皮夹克中,随便拿起一件挡在身前,随即,他勉qiáng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转过身,向一家女装店门口望去。
林国栋依旧端着那罐可乐,背对着自己,静静地注视着橱窗里的某样事物。因为视线被遮挡,骆少华无从知晓他在看某个人还是某件展品,但是从时间上推断,林国栋应该看了很久。
几分钟后,木雕泥塑般的林国栋忽然活动起来,随即,他就做了一个怪异的动作:下颌抬起,双肩高耸,然后向后尽力伸展,双臂微微张开……
他仿佛在伸懒腰,又好像试图把身体完全舒展,释放出某种压抑许久的东西。
这个动作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同开始时一样突然,林国栋又放松下来,转身,晃晃悠悠地走开。
骆少华终于看清了他一直在注视的东西,刹那间,心底一片冰凉。
林国栋在步行街逛了整整一天,其间还吃了老鸭粉丝汤、台式炸jī排。晚饭时分,他进了一家肯德基餐厅,点了一份套餐。
汉堡、炸jī和薯条对他而言是新鲜的食物,林国栋剥开包装纸,端详着手里夹着jīròu、生菜的面包,还好奇地逐层揭开,又看了看点餐的霓虹招牌上的展示品,似乎对汉堡的尺寸和品相颇有疑虑。不过这没有影响他的食yù,咬下第一口之后,林国栋的脸上呈现出心满意足的表qíng。
骆少华躲在餐厅对面的一根灯柱后,已经饿到胃疼。他不敢走开去买吃的,生怕林国栋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夜色已然降临,步行街上被明亮的霓虹招牌映衬得如同白昼一般。人流依旧不见稀少,下班后来这里游逛的青年男女在街上摩肩接踵,倒显得比白天还要热闹。夜的黑,加上各色光影和鼎沸的人声,暧昧的气息在街面上缓缓流淌。
对于林国栋而言,黑夜是鸦片,令人迷醉却充满危险。骆少华这样想道。
他点燃一根烟,默默地看着餐厅里的林国栋。后者已经开始吃薯条,还学着其他顾客的样子,把番茄酱涂在上面。
他吃得很慢,却很专心,那个可乐罐子依旧摆在他的手边,仿佛一件舍不得丢弃的珍品。其实,林国栋早已经把可乐喝光了。但是他似乎把它当作一种象征,以此来拉近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距离,尽管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捡饮料瓶的拾荒者。
大概四十分钟后,这顿漫长的晚餐终于结束了。林国栋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得gāngān净净,连饮料中的冰块都嚼碎了咽下去。擦净嘴巴后,他拿起那个空可乐罐,起身离开。
骆少华掐灭香烟,转过身,看着对面商铺的橱窗。在玻璃反she的倒影中,林国栋站在餐厅的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抬脚向街口的公jiāo车站走去。
骆少华稍稍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半小时后,林国栋走进了绿竹苑小区22栋楼4单元。骆少华则在楼对面的一个角落里,迫不及待地拉开了裤链。
尿液奔涌而出,快要涨破的膀胱终于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胃中一阵紧似一阵的烧灼感。骆少华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紧盯着501室的窗户。很快,那扇窗户里亮起了灯光。林国栋的身影若隐若现,从动作上判断,他在脱衣服。几分钟后,他从窗口消失,随即又再次出现,似乎在用一条毛巾用力擦着头发。过了一会儿,室内的灯光骤然暗了下去—他打开台灯,关掉了电灯。
紧接着,那扇窗户里的光亮开始晃动,明暗jiāo替。骆少华猜测他正在看电视,稍稍犹豫了一下,拔腿向园区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