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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2:07
标签:麦家
在华玲影响下,白小米练功比从前刻苦多了。也许白小米真是块演戏的料,到刘老师手里,这里点拨下,那样教导下,很快有了起色,而且起色越来越大,唱腔,表演,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越来越像回事,越来越像刘老师。用刘老师的话说,她带那么多学生,像白小米这样聪明有悟xing的人不多,给她教个什么,感觉就像不是在教她,而是在还她,是把她原先借给你的东西还给她。到年底,团里组织chūn节演出,刘老师毫不犹豫地把她推上台,演了一个配角。虽说是个配角,但似乎比主角还见好,而且一场比一场见好。
华玲的用功是谁都看得到的,可长进却没人能看到。同师教,同时学,白小米已经在台上挥洒自如,呼风唤雨,而华玲连在台下走个步也走不像。她演什么总是少那么一点当真样,有股子生气,而且作为演员,她的胆量实在太小,台下背得溜溜的台词,上了台子,被别人家目光一盯,就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准。有时记了台词又忘了动作,反正总是丢三拉四的,而且一而再再而三,一个错误老是犯。时间长了,刘老师对她渐渐失去了信心,华玲自己也很灰心。好在她做人厚道实在,言语不多,是非不生,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温温和和的,团里上上下下对她印象都蛮好。到了第二年,刘老师看华玲业务上实在撑不起,怕有人弄走她(为了把别人弄进来),于是就动用老关糸,好不容易地把她户口从乡下办了上来,从此就正式算团里人了。
但终究不是个了不起的台柱子,通常只是跑跑龙套啊,舞舞狮子啊,帮着装装台,卸卸台,gān的尽是些谁都能gān的活,不像她师妹白小米,到第二年,完全是团里离不开的人了,演什么都领头作主,十足成了第二个刘老师。
刘老师对门生的好是谁也不能比的,她看华玲演戏不成,就帮她张罗生计问题,看白小米戏演得好,就帮她争戏演。有一次,团里排演著名越剧《白蛇传》,刘老师想让白小米演白娘子,但很多人不同意,因为很多人都想演。于是刘老师就要求自己演。她演就没人敢争了。然后刘老师白天自己排练白娘子,到晚上又悄悄帮白小米排练。到要公演前一天,刘老师突然住进了医院,一下把团里领导都吓慌了手脚。这时候,刘老师说,小白天天帮我排练,台词都是熟的,不妨让她试试。
也只有试试看了。一试,啊哟,简直跟刘老师一模一样!就这样,刘老师帮白小米争回了白娘子。就像给华玲弄户口一样,刘老师同样给白小米弄了一份最好的礼物。
这出戏后来到省里演了,又上北京演,影响很大,后来电视台又把它做成带子,在电视上播了,影响更大。白小米作为女主角,自然出尽风头,一时间当地大报小报,广播,到处都是戏坛新秀白小米的消息倩影。
大约就是师妹上省城、京都到处“采风”的时光里,华玲开始谈了男朋友。
04
树林里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鸟,日里夜里呜呜啦啦的,哭似的唱……
05
华玲的男朋友姓陈名小村,是个大学生,年轻有为,才二十几岁就在县委宣传部当了副股长,据说是县委政府机关中最年轻的股室领导。这是很了不起的。说来陈小村也是从乡下钻上来的,但跟华玲比,他似乎更适应城里这个复杂世界。他有今天全是靠自己削尖脑门gān出来的,这就越发了不起了。
县委机关在铜镇南头,越剧团坐北,中间差不多隔着整个街市。好在镇子不大,三两条街,自行车满街市转一圈,也要不了一刻钟。陈小村经常踏个凤凰车到剧团来,因为他有个表弟在剧团,chuī笛子的。表弟家在老远老远的乡下(比华玲和表哥都远),年纪又小,才十七岁,所以表哥时不时要来看望他。有一天,是星期六,表哥又来剧团看表弟,却见表弟困困地摊在chuáng上,脸色蜡蜡huáng,人也瘦了一格,一副病蔫蔫的样子。一问,才知道,表弟夜里在三元巷遭一个癫鬼吓了跳,回来就发烧,病成这个样。表哥摸摸表弟额头,仍然烧得烫手,便要带他上医院。表弟说才去了回来,药水已配了,也吃过了,睡一觉可能就会好。表哥说咋不给我打电话。表弟说,我动都动不得,咋给你打电话。表哥说,那你咋去的医院。表弟说,有人骑车带我去的。表哥问谁。表弟说是玲姐。正说着,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手上捧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见了陈小村莞尔一笑,说你来了,好像早晓得他要来似的。陈小村正发愣,见表弟已欠起身子给他介绍:
“这就是玲姐,下午是她带我上医院的。”
陈小村急忙迎上去,一边接过面条一边说:“啊哟,真麻烦你了,谢谢!谢谢。”
表弟给玲姐也介绍了表哥,华玲“哦”一声,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对生人总是有种莫名的胆怯和紧张。当陈小村拉出一张椅子请她坐时,她没有坐下来,而是找个理由告辞了。
陈小村送她出门,一直送到楼梯口,一边送一边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华玲由于紧张也许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停地夺路而辞,甚至连句“留步”的客气话也忘记说。回宿舍后,陈小村问表弟:
“她是你们团的?”
“嗯。”表弟说,“玲姐这人特好。”
“是演员?”表哥又问。
表弟又“嗯”了一声。
“怎么我从来没见过?”表哥似乎一下放不下这话题。
“见应该见过,你可能没注意。”表弟躺下身去,“玲姐说她见过你。”
“是吗?”表哥兴奋的像是被人哈了下腋窝。
“这有什么奇怪的,”表弟冷淡地说,“你经常来,这楼里谁没见过你?”
“这倒也是。”表哥说着在刚才拉给华玲的椅子上坐下,很长时间没开腔。再开腔时,发现表弟已经睡着了。
这年国庆节,华玲跟白小米说她要回家去看看。回来后,白小米怎么看都觉得华玲不像是从家回来的,因为以前华玲回家来总是大包小包的,带了很多乡下特产,比如玉米啊,地瓜啊,腌菜啊,腊ròu啊,送刘老师一些,也给她一些,留下一些自己慢慢吃(这样可以节约伙食费)。但这次华玲就搭个小背囊回来,感觉像是刚去逛了圈街似的。等华玲歇了脚,打开包,取了衣服、牙具,同时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揪出个小泥人送给白小米时,白小米更加坚信华玲这次肯定没回家。白小米是张快嘴,再说跟华玲这么要好,也没藏嘴的习惯,就连唬带吓地问华玲,说,你这次到底去哪啦。华玲开始还一口说是回家了,但她实在不会撒谎,撒了谎,没等人家戳,自己涨红的脸就把它戳穿了,加上白小米噼里啪啦一哄一诈,华玲哪招架得了,只好说了实话:去千岛湖了。
“千岛湖?”白小米马上有了更加的兴趣,“跟谁去的?”
华玲说:“跟谁?谁也没有,就自己去的。”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又变得绯红。
白小米看着突然格格格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