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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2:07 标签:麦家


  “前提是必须认一个。”

  “那我就认我自己,行吧……”

  肥原没想到,谈话的结果会是这样,人人过关。他原以为,这些人都已经吓破了胆,一定会竞相撕咬,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让他看够中国人的洋相。他甚至想,只要这样随便审一审,毒蛇就会显形大白。在他多年积聚的经验中,共匪也好,蒋匪也罢,都是十足的软骨头,刀子一亮,枪声一响,就趴下了,好可笑。他经常对人说,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笑容满面,就是因为他在中国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qíng太多太多了,经常笑,让笑神经变得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笑不来了。但是,刚才这一圈走下来,他没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东西,所以不免有点失望。不过,对揪出毒蛇,他的信心一点也没受到打击。他手上有的是制胜的杀手锏。他相信,只要需要,他随便打一张牌都可以叫毒蛇露出原形。就是说,对揪出毒蛇,他充满信心。只是,他觉得现在时间还早,他想跟毒蛇玩玩,看他(她)有多少能耐,玩得出什么花样,熬得到什么时候。

  五

  到底谁是毒蛇?

  一个哨兵给肥原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说好像是唐一娜!

  事qíng是这样的,童副官跟各人谈完话后,按肥原事先的要求,应去东楼向肥原汇报谈话qíng况。qíng况才汇报了一半,西楼那边的哨兵急匆匆推开门,说有qíng况。原来童副官刚出门,楼上的唐一娜便下楼来,把哨兵喊进屋,先是绕来绕去地说了些闲话,主要是把她父亲的身份抖落出来,后来才道出真qíng,要哨兵帮她给一个人打个电话,请那人速来这里看她,她有要事相告。为此,她许诺事后一定“好好感谢他”。至于那人qíng况,哨兵说他姓金,是个男的,还有个电话号码,其他qíng况不详。

  金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唐一娜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见他?而且使用这么鬼祟的方式。这太令人怀疑了。肥原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不一会,他转过身来,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诉她,电话打了,但没人接。只要她问你,你都这么说,没人接电话。”

  哨兵一走,肥原重听了刚才唐一娜和童副官谈话的录音,末了问王田香:“你听出什么了?”不及王田香作答,他又说道,“我听出了两个唐一娜,一个是仗势欺人、行为放肆的泼女子,心里想着老爹的权威,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经验老道、胆识过人的毒蛇,通过装疯卖傻来迷惑你,玩的是一个反常和大胆。”

  说得太高深,王田香无言以对,他又解释道:“她不是放肆地说自己就是毒蛇嘛,我们刚才的直觉是她在耍赖,无理取闹。但是现在看,也不一定。你想过没有,如果她就是毒蛇呢?这就是智慧啦,胆识啦。你们老祖宗不是留下来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小偷去财主家偷东西,小偷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找也没发现财宝,原来财主把财宝当gān货一样,跟一大排腌ròu、gān辣椒一起,挂在屋外檐下。这是一种逆向思维,是一种魔鬼的智慧,出奇不意,出奇制胜。”

  王田香看主子已经在深刻怀疑唐一娜,献殷勤地说道:“刚才汪大洋也说她有共匪的嫌疑。”

  肥原沉吟道:“汪大洋的说法本身并不可信,但是放在现在的唐一娜身上,一个要急于与外界联络的人身上,也变得值得重视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找到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来证实我们的怀疑,是真是假。”

  最后,肥原决定打一张兵家老牌:借力用力,诱敌入瓮。他要王田香马上给金先生打电话:“你就说唐一娜现在公务在身,走不开,托你给他带了点东西,你要见他。”

  带什么东西呢?带什么东西其实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设个机关,把唐一娜和金先生的身份试探出来。肥原认为,假定唐一娜就是毒蛇,那么金先生多半是另一条“毒蛇”,她见他的目的就是要传递qíng报。按照这个思路,肥原设计出一个老办法,就是在所带的东西里夹藏一片纸条,以毒蛇的名义,通知金先生速去“何地取货”。

  东西选来选去,最后选的是肥原从上海带来的一铁盒饼gān,纸条被放在铁盒底部、饼gān底下,无意中是发现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认为,如果唐一娜是毒蛇,金先生受礼之后一定会去找这纸条,并且找到,继而“按约行事”,去某地“取货”;否则,另当别论。

  一切准备妥当,王田香出发了,在金先生家,与金先生按约而见。见了面,王田香总觉得金先生有点面熟,原来他是当今杭州城里的名人,年初演过一出反映中日友好的话剧,海报贴得满大街,后来还专门到他们单位来演过专场。以王田香之见,金先生的表现还算正常,给人感觉好像是和唐一娜在搞对象,写字台上有唐一娜的相框。但是丢在沙发上的一本书,又让王田香觉得有些警疑,那是左翼作家巴金的新作《秋》(1940年7月出版)。后来在书架上又发现有巴金的好多作品,什么《家》、《chūn》、《灭亡》等都有,还有鲁迅、茅盾、丁玲、蒋光慈等左翼甚至“赤化”作家的很多作品。后来,肥原在电话上听了这qíng况,立即变得煞有介事地jiāo代王田香:“盯着他,只要他去了你约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金先生没“去”,起码是没有马上去。王田香亲自守了一个多小时,看天色已晚,便安排一个兵守着,自己则回来向肥原汇报qíng况。肥原一五一十地听了,左右分析,认为唐一娜的嫌疑不可排除。他说:“现在不去,不等于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也不去,也不等于他们是清白的。”言下之意,他怀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金先生识破真相。当然,总的来说qíng况不尽如意,似是而非,没有速战速决,只能暂且撂在那,以观后效。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餐桌上,肥原的视线里又多了一个人:李宁育!

  晚饭是肥原招待他们吃的,在包间里,伙食很好,有鱼,有jī,有酒。肥原就是要他们吃酒,多多的吃,吃出个酩酊,好失控吐真言。所以,酒杯是大杯子的。肥原开始就带头举起酒杯,“这是我们在这里吃的第一顿晚饭,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顿。”

  意思是说,他希望尽快把毒蛇揪出来,好让大家散伙。

  换句话也是说,他希望毒蛇在酒jīng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宁育不肯举杯,他说他酒jīng过敏,喝酒等于是要他的命,他不喝,绝对不喝。由于他带了个坏头,以致其他人都喝得保保守守,让肥原甚是气恼。这是引起肥原怀疑他的理由之一:他不是怕酒jīng过敏,而是怕酒后显真相。之二是,用餐快结束时,他和吴志国大gān了一场。这是难免的,两人从房间里出来,从碰了面就开始大眼瞪小眼,在来餐厅的路上,吴志国还暗暗对李宁育挥了拳头,威胁他。到了餐桌上,吴志国一直怪话连篇,指桑骂槐的。但李宁育一直没有接腔,忍着,当没听见。后来,吴志国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宁育当着大家的面,把他下午说过的话——他是如何带他进了办公室,他又是如何跟他说了密电内容一一重新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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