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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2:07
标签:麦家
第二天早上,天方朦胧亮,楼里人都还在睡觉,肥原却被梦中的吴志国的哭声吵醒了。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一样蜷曲在他脚前,苦苦求饶,声泪俱下。起了chuáng,肥原下楼去审讯室看,发现吴志国果然像条大虫一样,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地蜷曲在地上。但却没有对他声泪俱下地苦苦求饶,而是怒目相视。肥原休息了一夜,jīng神十足,笑了笑,用亮丽的声音对他说:“何必呢?”
吴志国闭了眼,既哀又怒地说:“肥原长,想不到你也是个糙包,把一个对皇军忠心耿耿的人当作了毒蛇……”
肥原抢白道:“你要真是忠心耿耿,为什么见了棺材还不落泪呢?你现在马上招供就是最好的忠心耿耿。”
吴志国睁开眼,振振有词,“我是不是忠心耿耿,你可以去问张司令,其实这里人谁不知道,这两年来我在剿匪工作中表现卓著,抓杀了很多蒋匪、共匪,我要是毒蛇,那些匪徒又是谁抓杀的。”
肥原不以为然,“据我所知,你抓杀的多半是蒋匪,少有共匪。”
吴志国辩解:“那是因为共匪人数少,又狡猾,大部分在山区活动,不好抓。”
“不,”肥原笑道,“那是因为你是毒蛇,你怎么会抓杀自己的同志呢?”
“不!”吴志国嘶叫,“李宁育才是毒蛇!”
“你的意思,李宁育还会写你的字?”
“是!”吴志国肯定地说,“他在偷偷练我的字。”
“证据呢?”肥原哈哈大笑。
“证据就是那两个字体太像。”吴志国坐起身,激动地说,“那个你们认为‘瞎子都摸得出来相像’的两个字体,其实就是我被暗算的证据!你看,这也是我写的字,有那么像吗?瞎子都摸得出来的像?”
肥原从吴志国手上接过一页纸,看到上面写满了毒蛇“那句话”,那是吴志国昨晚受刑后写的。也许专事笔迹研究的专家们,最终会从蛛丝马迹中识别出同样出自吴志国之手,但决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样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来”。
吴志国说:“如果我就是毒蛇,那纸条确实是我写的,昨晚遇到验笔迹,我无论如何都要刻意变变字体……”
肥原打断他,“开始抄信时你并不知道这是验笔迹。”
吴志国说:“我要是毒蛇就会知道,哪有这样的事,莫明其妙地喊我们抄一封信。不瞒你说,就是我,不是毒蛇,我也猜到了,这肯定是在要我们的笔迹。”
吴志国再三qiáng调说,如果他就是毒蛇,像昨晚这种qíng况下他一定会刻意改变字体,哪怕变不好,最后还是要“露出马脚”被识破,但决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谁都看得出来”,更不可能有几个字“像图章一样像”。“像图章一样像”恰恰证明不是他gān的。这是一。二、反过来说,如果他是毒蛇,在这么“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即便不肯投降,但也会承认自己就是毒蛇,没必要为这个挨打。
“承认自己是毒蛇和投降是两回事。”他说,“我不可能傻到这地步,一方面像个笨蛋一样,验笔迹时在自投罗网,另一方面又像个疯子一样为个毒蛇的名分在以死抗争,被打成这样也不承认。”
他恳求肥原相信,有人在暗算他,此人就是毒蛇,就是李宁育:谁是毒蛇,非李宁育莫属!说到李宁育为什么要偷练他的字,他解释道,正因为他抓杀了诸多蒋匪、共匪,就成了那些匪贼的眼中钉。毒蛇李宁育一定做梦都想除掉他,暗算他,然后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练他的字,并用他的字体发送每一份qíng报。他说:“虽然现在只是一种假设,但这种可能完全存在,甚至是每一个做特务工作的人经常gān的把戏。”为此,他还举了一个令肥原感到亲切的事例,说他以前曾听人说过,在日本,每一个特务受训时,都被要求掌握两种以上的字体,其中有一种字体是发送qíng报专用的。
这些都是他在伤痛的失眠中苦思冥想出来的,听上去似乎还蛮有道理。当然,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狡猾中的狡猾。肥原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了,看不出是因为被他的“蛮有道理”的辩解说服了,还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激怒了。但有一点很明显,就是:不管是“被说服”,还是“被激怒”,事qíng并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事qíng深奥着呢。
六
老鳖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高个,奇瘦,头大,走起路来,腰板笔直,吊手吊脚的,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加上连日受刑,蓬头垢面,目力涣散,走路飘飘忽忽的,乍看上去简直像个鬼:饿死鬼。
老鳖是被王田香从城里押来的,目的是认人,认毒蛇。由此可见,肥原是被吴志国的“道理”说服了。确实,肥原本来对李宁育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现就心存疑虑,只是后来在验笔迹过程中,突然被吴志国的“如山铁证”冲昏了头脑,一时把李宁育丢在了一边。但早晨吴志国通过顽qiáng又智xing的辨证,把他对李的疑虑又复活了。孰是孰非?他在吴、李两人间摇摆起来,于是想到打老鳖这张牌。他不相信他们不相识,即使老鳖不认识毒蛇,但毒蛇不可能不认识老鳖。只要相识,当面相见,辅以一定招术,难免会起“反应”。是狗总是要叫的,是鬼总是怕见光的。他把老鳖押来当狗用,当鬼试,先试了吴志国,套话,威bī,毒打老鳖。没有结果,便又去试西楼里的人,主要是李宁育。还是老一套,引诱,威bī,毒打,察看观者反应。最后,老鳖都快被打死了,但还是无人有一点“活”的反应,简直把肥原气死了。吴、李两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了个平手,惟独的输家是他肥原。他本来以为可以借老鳖这张牌在吴、李之间做出最后抉择的,但打了之后才知道,这张牌白打了,什么收获都没有,既没有想像中的抉择,也没有意外的收获。
不过,这张牌还没打完,老鳖还活着。他要用老鳖的xing命来好好再出一次牌。于是,他把老鳖从西楼带回来,带到东楼,推到吴志国跟前,掏出手枪,问吴志国:“是我来毙还是你来?”
吴志国说:“我来。”接过手枪,对准老鳖的脑门连开三枪,把脑花都打出来了。
肥原夸奖道:“你表现很好,让我想到贵国的一个成语——大义灭亲。”嘴上这么说,但在心里,他自有明断。如果说之前肥原对李、吴的怀疑是相等的,那么吴“这三枪”打破了这个平衡:对李的怀疑超过了对吴。于是,肥原策划了下一个行动,是专门用来圈套李宁育的。他叫王田香给吴志国找来纸笔,要求吴写一份临死血书,内容是他亲自口授的,吴志国只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现成的,还在老鳖头上无声地流淌,透散着腥热的热气。吴志国从容地蘸着热乎乎的血,照着拟定的内容,力透纸背地写下一份鲜红的“遗书”:
张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证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宁育。请相信我!请善待我的家人……吴志国绝笔。
肥原看了看未gān的血书,对吴志国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