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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刀之阴面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4:22 标签:麦家


  阿宽,你会原谅我吗?别,阿宽,你别原谅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我要接受惩罚!我已经在接受惩罚,没有你的日子,每一天,第一刻,我都是在惩罚中过去的。要不是为了神圣的使命,也许我早就去了你身边。我宁愿与你一起做鬼,也不要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有你的世间,比地狱还要yīn冷,还是恐怖,还要折磨人……

  我知道,一切都在我吻阿宽的那个瞬间注定,不可挽回!

  事qíng是这样的,皖南事变后,国民党迫于国际舆论的压力,暂时收敛了对我们的地下清剿行动。但是王木天不甘心,或者说,他找到了更下作无耻的伎俩。其实,那时周佛海确实在对重庆暗送秋波,王木天就勾结他,利用他的力量对我们实行公开清剿。好在我利用革老父女对我的信任和重用,给他们下了不少烂药,制造了一些假qíng报,致使他们对我们地下组织的真实qíng况了解不多不深,否则我们真的会受到重创,毕竟这是在南京,周佛海手上有军队,有警察,随时随地可以抓人杀人。但阿宽的目标太大了,王木天早知道他在南京,朝思暮想要把他挖出来,以讨戴笠的奖赏。周佛海知qíng后也是如获至宝,替重庆抓到赫赫有名的老A,等于是他在重庆政权里存了一笔“善款”,何乐不为?就这样,一时间里,南京城里满大街都是阿宽的头像,大肆通缉搜捕。

  风声太紧张,形势太严峻,阿宽只好先出去避一避风头。他去了江北,在新四军的地盘上做了一回客人。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我日夜思念他回来,却又怕他回来。其间,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他后来提前回来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得知我怀孕的消息后,先发来电报明确要我把孩子处理掉。我当然不是太qíng愿,谁会qíng愿呢?他可能是怕我处理了孩子太伤心,也可能是担心我“有令不从”,所以提前回来了。回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有些事回想起来就觉得这是命,命运要袭击我们!

  我清楚记得,那天是星期天,前一天晚上秦时光约我一起吃晚饭,我拒绝了。这家伙总缠着我,我为了稳住他,答应这天去幽幽山庄跟他吃午饭。这是老G离开香chūn馆后二哥出钱开办的一个饭店,是我们的一个新据点。阿宽不在期间,我出门都是自己开车,每次我出门前,赵叔叔总是帮我把车擦得亮堂堂的。这天,我出来开车,觉得奇怪,赵叔叔一个劲地冲我发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他刚得到一个好消息,不知该不该告诉我。

  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组织上不允许。”

  我说:“你这不废话嘛,不允许你就别提起,提起又不说,挠我痒呢。”

  他说:“你快上车吧,组织就在车里。”

  我打开车门,天哪,竟然阿宽坐在驾驶位上!他几分钟前才回来,看到赵叔叔在擦车子,自然先跟他招呼了。他从赵叔叔口中得知我马上要出去见秦时光,便跟我做了这个游戏。我好开心啊,激动得恨不得一口吞下他,可当着赵叔叔的面我怎么好意思呢。

  事后我想,我们真不该这么仓促走的,为什么后来到了秦时光楼下我会那么不能自禁地去亲热他,就因为……怎么说呢,我已经那么长时间没见他,见了他我心里一下进出太多的qíng感要宣泻,要抒发。不是qíngyù,真的,是qíng感,一种久别重逢、兴奋难抑、炽热如火的qíng感。如果我们当时进屋去坐一下,喝一杯水,让我在他胸脯上靠一靠,哪怕只是拉拉手,我后来可能就不会那么不能自禁。还有,该死的秦时光,如果他当时准时在楼下等着,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他那天迟到了,这是他无意中给我挖的一个陷阱,我在诱惑中跳了下去……

  其实,我们也没有怎么着,可以肯定,绝对没有亲嘴。阿宽还是很理智的,我是开始上车就想坐在前面,被他阻止了。“gān吗?”他说,“别破规矩。”我说:“让我先坐一会儿,跟你说会儿话,呆会儿我再坐到后面去。”他笑道:“我已经习惯你坐在后面跟我说话了。”我说:“今天不一样,破个例。”他刚回来,qíng况不明,很谨慎的,说:“何必呢,万一门口就有人盯着呢。”说着特意脱了外套,放在副驾驶位上,分明是没有商量余地。

  我只好坐在老位置上,车子一驶出赵叔叔的视线,我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是冲动地去抚摸他的头。

  他跟我开玩笑,“现在胡同里没人,摸摸可以,呆会儿上了街可别摸了。”

  我对他嗔怪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绝qíng,这么长时间没见我也不想我。”

  他说:“你这人真没良心,我回家连门都没进,就陪你出来还不是因为想你。”

  我说:“我每天都在想你。”

  他说:“我每夜都在想你。”

  我说:“我每一分钟都在想你。”

  他说:“我每一秒钟都在想你。”

  我们就这样以惯常的方式互相斗嘴、逗开心,一路逗下来,我的qíng绪真是炽热得要着火,恨不得坐到他身上去。车停在秦时光楼下时,我左右四顾一番,没看见秦时光的人影,也没看见其他人,顿时qíng不自禁地去抓他的手。他看四周没人,也让我抓,但身体依然正常地坐着,既没有回头,也没有侧身,只是把手伸给我,让我握着。如果仅仅握着,我不把他的手抬起来,外面是没人看得见的。可我握住他的手后。qíng绪变得更炽热,是一种通电的感觉,浑身都麻了。

  真的,我太爱这个男人了,他是我的老师、我的上司、我的爱人、我的大哥、我的信仰、我肚子里那团血ròu的父亲……哦,该死的我啊,我居然在这时候想到我们的孩子,一想到孩子,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化为泡影,我的qíng绪就乱了,我捧起他的手,又是亲,又是咬,是一种爱恨jiāo加、不能自拔、几近癫狂的感觉。

  阿宽一直是清醒理智的,他发觉后立刻想抽回手,可我当时是那种感觉,完全丢了魂,手上的劲比老虎钳还要大,他哪里抽得回去……不过,我敢发誓,不管怎么说,这个时间是很短暂的,顶多十几秒钟。

  哪知道,就在这十几秒钟里,命运袭击了我们!

  鬼知道,当时秦时光在哪个角落,是怎么看到的,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当时一定看到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是世上最残酷无qíng的!一秒钟的放松都不行,一滴眼泪流错了时间地点都不行,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都可能叫我们前功尽弃,生死相隔!

第3节

  说起这些,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我就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好像这样就能够把阿宽留住似的。虽然我见证过父母亲等一大堆亲人的离去,但这一次是最伤心的:前面所有伤心加起来都没有这次伤心!很长一段时间,过度的悲伤让我失去了活下去的气力,死亡的念头时常盘踞在我心里,呼之yù出,随时可能生龙活虎地跳出来。

  要不是阿宽对我有托付,我真的想随他而去。

  阿宽给我留下了两个托付:一是他的孩子,这是他身体托付给我身体的,是客观存在;第二是,他临终前要我快去找阿牛哥gān掉秦时光,这是他给我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是他临终唯一的遗愿。那天,老J不在庄里——在也没用,他和老P都不会开车,只有我去。因此,我当时连替阿宽哭的时间都没有,他眼睛一闭我就把他丢给郭阿姨,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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