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标签:麦家
“我同不同意你大概都会报吧。”他叫赵子刚,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差不多,因为我们没有第二个人选。”他叫李政,是国民政府兵器部人力处处长。
赵子刚慡朗地答道:“那就报吧,也不能让我们兵器部剃光头啊,好像我们这儿没人才似的。”
李政心里想,我们马上要来个大人才呢。他想的是陈家鹄,他刚收到陈家鹄发来的电报:
船过酆都,午后三四点可到,望来车接。
二
近乡qíng更怯。
一百多里水路外,一艘英国曼斯林公司的轮船航行在江道上。后甲板上,刚给李政发了电报的陈家鹄凭栏而倚,盲目地望着浑浊的江水滔滔远去,若有所思。他满脑子都是即将见面的李政。他和李政是同年同月同一天,出生在同一条街上。这条街的名字叫桂花路,地处浙江省富阳县桐关镇南边,站在路的任何一处都可以看见开阔、青绿的富chūn江。父母都在外地谋生,陈家鹄跟奶奶一起生活,十一岁才被父母接走,离开这条街。当时他觉得自己带走了这条街的很多东西,木房子、老树、秋风、chūn雨、老人、水鬼、疯子……但在时间的侵蚀下,很多东西都变成了抽象的名字、数字。他的记忆里甚至没有一棵桂花树,这对一个在桂花路上长大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不知是桂花树太普通,还是桂花路上的桂花树太多的缘故。
如今,关于桐关镇,陈家鹄最鲜明的记忆是李政,其次是富chūn江,其他的加起来也没有他们多。这两团记忆像种在他手臂上的那颗牛痘,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在长大。陈家鹄平生第一封信是写给李政的,迄今为止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李政的。他在写后一封信时想起第一次给李政写信,是在离开桐关镇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写的,写信意味着他要离开李政,而写最后一封信时他知道他们分别的日子即将结束。他要回去向李政报到,为国民政府兵器部服务,为抗日救国大业尽忠。
这选择到底对不对?
一路上,每一次失眠,陈家鹄都会这样发问。因为有太多的人不同意、不支持他回国,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可能有的未来,他的博士论文《关于中国古代数学:周易二进制之辨析》刚刚顺利通过答辩,并承蒙《数学坛》杂志主编冯·古里博士的厚爱,将在来年第一期选发一万七千字。这很难得。借此,他可以轻松留在耶鲁执教,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可以继续沉浸在由几何方程式筑建的虚拟世界里。他不知道回去后满脑子的几何方程式对抗击日寇能派上什么用场,但每当他这样犹疑时,李政信中的一段话仿佛是有魔力的,总会及时从脑海里蹦出来,扑灭他的犹疑,坚定他的决心。
李政这样写道:
除非你已经认定,中国从此亡了,亡了你也不会心痛,否则,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在民族存亡关头,祖国阵痛之际,你没有在场。
回去就是为了在场,即使手无寸铁,即使毫无作为;回去就是参与,就是表态,就是心意。何况,李政说兵器部也需要数学人才,虽然是大才小用了,但终归是有用场的。他就这样回来了,靠的是李政的一封信和他对祖国的眷恋。
因为是李政牵的头,李政代表的又是单位,一路上他主要跟李政联系。中午,轮船在酆都停靠时,陈家鹄上岸给李政发了一封电报,告诉他qíng况,希望他派车来码头接,因为行李不少。
广播里用中英文通报说,轮船已经进入重庆地界,陈家鹄听了兴奋地跑回船舱,把正蜷在chuáng上打盹的惠子拉起来,带她到窗前,指着两岸连绵、陡峭的青山峡谷,大声地嚷嚷:“到了,惠子,到了,我们回家了!一晃又是三年,也不知我父母他们在重庆过得怎么样。”因为兴奋,说话时面部动作太大,戴的假胡子松掉了,他想重新粘上胡子,但一时无从下手,便对上铺的老钱发牢骚,“你看,什么玩意儿,我连话都不能说。”
老钱跳下chuáng,帮他粘好胡子,笑道:“什么玩意儿?就是靠这玩意儿,我们一路上才平安无事。”
陈家鹄拍拍老钱示谢,兴奋令他话多,“我暂时保留我的看法。”
老钱瞪他一眼,“你们知识分子就是看法多。”
陈家鹄以眼还眼,横眉竖眼地瞪着他,“你瞪我gān什么,你讨厌我就出去走走吧,你们当了我们一路的电灯泡还不够吗?”他们坐的是二等舱,有八个chuáng位,这会儿其余四人都出去看风景了,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说话很随便。这一路走下来,双方已经很熟了。
老钱的助手小狄睡的也是上铺,他下铺一向不踩踏座,直接跳下来,像只猴子。他咚的跳到陈家鹄跟前,正经八百地问:“大哥,你说我们当‘电灯泡’是什么意思?”
“傻瓜蛋子!”老钱拽着他往外走,“他骂你你还叫他大哥,走,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陈家鹄按住胡子呵呵地笑,目送他们出门,回头坐到惠子身边,继续刚才的话题,“惠子,我跟你说过,我们家以前不在重庆,去年底才搬过来的。”
“我知道,”惠子幽幽地说,“你们家以前在南京,因为……战争才……”
“是这样的,”陈家鹄见惠子一脸愁苦,“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我真担心你的父母不欢迎我。”
“别担心,”陈家鹄安慰她,“我父母都是读书人,很通qíng达理的,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惠子想得很远,“就算你的父母不介意,你家的亲戚朋友,那些在战场上丧夫失子的街坊邻居,一定不会欢迎我这个侵略者的。”
陈家鹄笑起来,“你想得太多了,听我的,别想得那么可怕。我可以给你屈指算一下。”说着真的扳起手指头绘声绘色地给她数起来,“一,我们家新到一地,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亲戚朋友;其二,邻居嘛,毕竟是外人,咱们也不必太在意他们;其三,你不是侵略者,你是本人的妻子;其四,本人是他们的儿子,你是他们的儿媳妇;其五,在中国伦理观里,进门的儿媳妇就是女儿。那么请问,谁家的长辈会不喜欢自家女儿的?”
“但愿如此吧。”
“不是但愿,”陈家鹄信心十足地说,“事实就是如此。”
但事实并非如此,最早嗅到这股异味的人是李政。
送走赵子刚,李政早早出了门。所以这么早走,他是想先去给陈家鹄父母报个喜,结果撞了南墙,碰了一鼻子灰。门虚掩着,照理家里该有人,可李政叫了一遍伯父、伯母、家鸿、家燕,都没有人答应。家鸿是大哥,家燕是小妹,李政跟他们都很熟悉。李政站在清冷中,大起嗓门又叫了一遍,还是没人应。李政想会不会陈家鹄也给家里发了电报,他们都去码头接人了。正yù离开,大哥家鸿从楼上下来,走一步,停一步,戴一副墨镜,一脸凶相,像个厉鬼。
“大哥,”李政迎上去,“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