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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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能劫,难道他们就不能劫了?李政心里不由一动。所以离开陈家后,李政火速赶到机房街八路军办事处,向上司天上星做了汇报,并建议把陈家鹄藏起来。
天上星摇头,“依我看事到如今,没办法了,你把他藏在哪里都没用,他们都会找到他的。他们可以明着抢,但我们不行,除非你的同学现在主动要求做我们的同志,我们可以帮他忙,让他离开这儿。”
李政说:“这肯定不行,他还没有这觉悟。”
“所以就没办法,只有顺其自然了。”天上星说。可李政不甘心,又建议让陈家鹄自己去找关系,摆平杜先生。旁边的童秘书觉得这是个办法,可以一试,“他们陈家也算名门了,也许上面会有关系。”他说。天上星摇着头说:“难,估计难。那个姓杜的现在位高权重,他要调的人一般人是不敢去找他说qíng的。”然后又转脸问李政,“你觉得陈家鹄愿意去黑室吗?”
“肯定不愿意。”
“为什么?”
“我觉得主要是他不喜欢这工作,他说去那里面工作是下地狱,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旁的老钱也跟着点头说:“他跟我谈话中也表露过这个意思,尤其对破译密码深恶痛绝。”
天上星笑道:“他是个智者,知道这东西的深浅。”
李政叹了口气,说:“可能这跟他在日本的遭遇有关吧,他被这工作搞怕了。”
天上星说:“我看他怕也得去,没有回头路了。”
岂止是没有回头路,连旁门左道都被堵死了。
陈家鹄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陆所长又带着老孙来敲门了。陈家鹄无奈,只得去楼上躲着,让大哥陈家鸿去开门,并告诉陆所长,他不在家。老孙yù闯进门去,被陆所长拦住,后者知道,机会还在,不必急。他对家鸿说他们晚上还要来,请他转告家鹄,让他务必在家等候。陈家鹄在楼上听见了,气得咬牙切齿,对墙怒骂:“见你的鬼去!”
当晚,天刚拢黑,陆所长如期而至。这次,是妹妹家燕开的门。家燕把门拉开一条逢,将自己的脸夹在门fèng里,对门外的陆所长说:“对不起,我二哥还没有回家。”
陆所长不客气了,令老孙qiáng行推开门,闯了进来。陈家人聚在庭院里,刚吃完饭,一盏昏huáng的煤油灯映照着满桌的láng藉,也映照着他们忐忑的脸。陆所长一看他们紧张慌乱的神qíng,就知道,陈家鹄不是没回家,而是走了,跑了!可当他转脸看见惠子时,心中的一块石头又落了地。他知道,惠子没走,说明陈家鹄不会跑远,他相信只要陈家鹄不跑出国去,就一定能找得到他。
陆所长在院中安闲地踱起方步,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环顾着四周说:“我知道他在躲我,其实没必要,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他越轻松,陈家人就越紧张,全都不安地看着他。陆所长像个长袖善舞的戏子,长袖抛出去后又马上收了回来。他踱到陈家鹄父亲身边,弯腰礼貌地说:“老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陈父正有许多事要问他,便点点头,站起身,带着他往客厅走。陆所长竟疾步上前,去托陈父的手肘,样子像个谦卑的晚辈或学生。
院里的人都不觉惊愕地看着他,看着他扶着老先生进了客厅。一进客厅,陈父劈面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找我们家鹄去gān什么?”陆所长不慌不忙地将陈父按在沙发上,说:“我的身份是保密的,但先生是令人尊敬的,我也不妨违反一下纪律。”说着就掏出证件递给老先生看,“这是我的证件,你看了不要外传就是。”陈父只看了那证件一眼,就震惊了,“你……你是军委的?”
陆所长笑道:“不是黑社会,你儿子手无缚jī之力,黑社会也不需要他。但他在数学上的才华和成就正是抗日救国最需要的。说实话,他一个人的本事可以抵得上一个野战军!”
陈父惊喜不已,“真的?”
陆所长说:“绝无戏言,只是他现在对我们有些误会,所以恳请我敬重的老教授替学生做做工作。”
陈父摆摆手慡快地说:“我们家和鬼子于公于私都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如此,你放心,我会把他找回来向你去请缨的。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每一个国人都责无旁贷。老夫身朽,也甘愿为抗击日寇赴死沙场,他风华正茂更当如此,岂有不从之理。天地良心,孝为先,报国为上,他不从,首先老夫就不依不饶!”
老先生的通qíng达理令所长振奋又感动。辞别之际他已无担心,他深信,明天老先生就会告诉他,陈家鹄藏身何处。
果然,第二天一早,老先生搭乘电车,去石永伟的被服厂找到了“消失”的儿子。父子俩关在房间里促膝相谈,掏心掏肺,衷肠吐露,真相大白。
父说:“家鹄呀,抗日救国是民族大业,你万万不可在这等大是大非上打小算盘,耍小聪明。”
子答:“爸,我要是打小算盘就不回来了。我回来就是为了抗日,但他们要我gān的事我没法去做。”
父问:“他们让你去gān什么?”
子说:“这是秘密,他专门要求过的,不能对任何人说。这是一个国家的秘密,泄露了是犯法的。”
父说:“这说明这工作很重要啊,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子说:“爸,你不了解,这种事……是个陷阱,谁陷进去了一辈子都可能一事无成。再说这也不是我的专业,我要去做,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心里根本没底。”
父说:“没底,你可以从头学嘛。”
子道:“这不是学的问题。这……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职业。爸,这是一个yīn谋,是人类为了谋杀天才设计的屠宰场!”
父亲惊愕地看着儿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既然事关抗日救国大业,又怎么成了yīn谋,成了谋杀天才的屠宰场?父亲不懂,但儿子懂。陈家鹄深知,破译密码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这桩神秘又yīn暗的勾当,把人类众多的jīng英纠集在一起,为的只是猜想由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演绎的秘密。这听来似乎很好玩,像一出游戏,然而人类众多jīng英却都被这场“游戏”折磨得死去活来,甚至心智崩溃。密码的了不起就在于此,破译家的悲哀也在于此。
陈家鹄见父亲困惑地望着他,只得换一种方式对父亲说:“爸,说实话,如果我不了解内qíng,稀里湖涂地去了也就去了。但现在我知道……我有几个同学现在就在gān这个,他们无不悔恨莫及,我怎么能再蹈覆辙。有个同学曾这样对我说,你想一辈子都被废掉吗?就去gān这个!你想一辈子都生不如死吗?就去gān这个!爸,这是人类最残酷的事业,它把人类的大批jīng英圈在一起,不是要使用他们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们活活憋死,悄悄埋葬。爸,相信我,我不会给你丢脸的,我只是想从别的途径来报国救亡!”
父亲似乎懂了他的心思,长叹一口气说:“但你这样躲也不是个办法啊,他们迟早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