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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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父看看老伴,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中有数,编了个托词,婉言谢辞:“萨根先生,实在抱歉,明天我和他爸正好有事。惠子,你去吧,你去就代表我们全家人了。”
二老其实也不希望家燕去凑这个热闹。
萨根执著相求:“不,都要去,你们都要去。我在重庆没有什么朋友,你们要是不去,我这个庆典就成了个空架子,只有自唱自弹了。”言在理在,诚心实意,软人心肠。
最后,陈父出来圆了个场,折了个中:“萨根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真的去不了,因为有约在先,分身无术,只能愧对你啦。这样吧,家燕,你陪嫂子去吧。”
家燕连声称好,扬了扬请柬,对萨根说:“就这样,明天我陪嫂子去,他们确实有事就免了,我和嫂子去更好,不用你来车接,我们可以自己过去。”
萨根摊摊手,很遗憾的样子,其实是正中他下怀。在他的计划中家燕是必须要去的,二老呢最好不去,之所以邀请他们,是迫不得已,掩饰需要。心中怀有鬼胎,做事总是格外小心,只请家燕和惠子略为唐突,现在二老婉言辞请,乃天助矣。
这是个好兆头,萨根对完成他的计划信心倍增。
萨根想gān什么?他也想去邮局打探黑室的地址。他不笨,当然也预料到直接去打探的风险。冯警长是因qíng而急,头脑发热,才冒那种傻气。萨根并不急,虽然少老大专为此找过他,委以信任和重托,可他是见过世面的老油条,绝不会因此受宠若惊,乱了阵脚。他老谋深算地放了一条长长的线,家燕是这根线的一个关键的“结点”。
次日中午,家燕和惠子如期去重庆饭店赴宴。
说来也巧,在她们进饭店前几分钟,李政和石永伟仿佛在等她们来似的,已经在大堂里入座,挑的座位正好在她们去包间必经的拐角口。就是说,几分钟后家燕和惠子必将遇到他们。
李政要完成组织上jiāo给他的一个任务,为在皖西新组建的新四军金萧支队搞一批被服。问题便在这里,是为新四军,当然不能大鸣大放去厂里要,只好把石厂长约出来私下谈,而且不免遮遮掩掩。
石永伟接过李政递给他的名片,看了后,惊讶道:“你怎么帮他的忙,你没听说吗,他是延安的人。”
李政淡淡地说:“听说了,可我能跟他说,这事不行,因为你是延安的?这不正给他们拿住话说嘛,没准儿周恩来又要去找委员长了。委员长昨天还在报上说,国共合作,不分你我。”
石永伟叹口气道:“是啊,貌合神离,搞得我们下面没法做人。我跟你说,我那里是有明文通知的,不准我把货发给八路和新四军。”
李政笑道:“所以他才托我求qíng嘛。”
石永伟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大学同学,还是同班的。”
“不会你也是八路吧?”
“我是八路你能不是吗?我第一个发展的就是你。”
“你这不正在发展我嘛,让我给八路办事。”
“没办法,抹不开qíng面。”李政说,“就给他一点吧,怎么样,就算帮我了个事。再说他们现在确实也在打鬼子,给点被服是应该的。”
石永伟说:“八路有你这个同学真是好,要兵器有兵器,要被服有被服……”
正这么说着,家燕老远冲过来,惊惊咋咋的,像只喜鹊。家燕的高声欢语又把正在包间里静候她们的萨根引出来,他见惠子和家燕与李政、石永伟说得十分亲热,便上前跟他们相认。萨根听说两位是陈家鹄的挚友,大喜过望,力邀李政和石永伟共赴宴会。李政和石永伟自是一再推却,可哪经得起萨根再三恳请。在萨根看来,这可是两个他打着灯笼要找的人物,怎么能jiāo臂错过?一定要相知相认,加上家燕敲边鼓,又拉又说。两人无奈,恭敬不如从命,跟他们去了包间。
包间里已经坐着两对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其中一对是本饭店总经理王某夫妇。另一对,男的是中国外jiāo部的一位官员,一个副处长。而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就是汪女郎,今天被萨根介绍为他们使馆的中文翻译,特意安排她坐在家燕身边。
介绍大家认识后,萨根高举酒杯,兴致甚高地道起开场白:“重庆很大,人很多,洋洋数百万,但对我来说就是这一张圆桌。圆桌象征着圆满,今天是我年过半百的纪念日。生日嘛,也可称其为‘圆满之日’。在座的是我在重庆仅有的至亲好友,你们来了,今天我就圆满了。来,为我们大家今后都圆圆满满,gān了这杯。”
大家纷纷起身,向萨根举杯道贺。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萨根兴师动众举行这场宴会有两个秘密的目的,其一为让汪女郎和陈家燕热络上,最好jiāo成朋友。所以,一杯酒刚下肚,萨根又高谈阔论起来:“达尔文说,物分种,人分类。今天我们也来分分类,分类喝酒,喝个名堂出来。来,这杯酒,是我一个美国人敬贵国各位友人的。”说罢,率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萨根提议,下一杯酒应该由汪小姐和陈小姐来敬他们,理由说得天花乱坠。“我刚看了一篇文章,是你们一个中国人写的,用英文,了不起吧。作者还说,以后他还准备把这篇文章的意思写成小说。文章说,世上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有婚姻的,有家有室,有夫有妇之人,叫城里人;另一类就叫城外人,就是你们俩,虽有家但无室。我们都是城里人,只有你们俩是城外人,是一类。你们先自己互相敬一杯,然后再敬我们这些城里人吧。”
一个“城里城外人”之说,果然让家燕和汪女郎对上了,热乎起来,彼此称姐道妹,不时jiāo头接耳,相谈甚欢。萨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种暗暗的得意泛上了他的嘴角。
接下来,他要来落实第二件事:让惠子走出家门,到本饭店这个间谍自由港来工作,便于他今后可以随时跟她见面。他知道,要想钓到陈家鹄乃至黑室这条大鱼,这女人是最好的诱饵。陈家鹄是只风筝,就算飞得再高再远,也摆脱不掉惠子这根线。当然,这根线也可能变成导火线,所以他不会随便去扯它。比如,去邮局打探黑室地址,这事就不能指靠惠子,她的口音不对,容易被人盯上。这事只有靠家燕,这也正是他为什么要把家燕套进来的原因。现在家燕已经中套了,好啊,好啊,再接再厉吧。
酒过三巡,萨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惠子道:“嗳,惠子,你现在在做什么?有工作了吗?”
惠子浅浅一笑,用手比画着,“我在跟小妹学织毛衣。”
萨根故作惊讶状,“你没有工作?那太可惜了,你可是我们堂堂耶鲁大学的学子,又懂英语,又会日语,是难得的人才啊。你一定要出来工作,要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出一把力嘛。”
“那你就给我嫂子找份工作啊。”家燕cha话道。
“不用找,”萨根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怎么,”家燕问萨根,“你是想让我嫂子去你们使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