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标签:麦家
少老大一听电台烧坏了,急了眼,厉声呵斥道:“你怎么搞的,竟把电台烧了?”
萨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没好气地说:“这鬼地方的电压比婊子的心还不稳定,我有什么办法?”
“这可怎么办?”少老大急得团团转。
“立刻派人去成都买零件。”
“这太慢了!”少老大小声惊道,“陈家鹄进黑室这么大的事,我必须立刻向‘宫里’报告!”他提出更好的方案,“你不是报务员嘛,就用你们使馆的电台悄悄给宫里发个报,不行吗?”
“那怎么行!”这下轮到萨根惊叫了,声音压不住的大,“如果让大使知道了,我就犯了通敌罪,要送我去坐牢的!”
“他不会知道的。”
“他百分之百会知道。”这个深浅萨根是明白的,决不会退让,“你以为是写封信啊,机器是要出声的,再说机要室是双钥匙,没有我的头儿同意我根本就进不去。”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急火攻心啊,清热解毒的苦丁茶算是白喝了。
“你不是在成都还有个站嘛,”萨根建议道,“马上派人去成都,租一辆好车去,今天出发,明天就可以到的。”
“谁去?你能去吗?”
“这我来安排。”
半个小时后,萨根急急地走进重庆饭店,直奔三楼,嘭嘭地敲开301房门,出来的人是黑明威。美联社的年轻记者在中国至少是个省长待遇,里外两间的套房,外面是接客室兼书房,里面是卧室。
“你马上去一趟成都。”萨根进屋,一边关房门,一边忙不迭地说。
“gān吗?”黑明威的英式英语听上去总带有点乡气,哪怕只是一个单词。
“去找这个人,”萨根给他一封信,“你就说是我们少老大的朋友,让他立即代我们给‘宫里’发报,要说的事qíng上面都写着。”
“什么事?”黑明威显然不高兴被人小看,让他gān活又不明就里。
“现已查明,陈家鹄已经被重庆军方招入黑室工作。”萨根实话实说,是因为知道瞒不了他。信在他手上,举手之劳即可dòng穿秘密。
“是吗?”黑明威突然觉得手上信沉甸甸的。
“肯定。”
“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话这么多,“萨根瞪他一眼,“快准备走。”
“你说嘛,我想知道。”年轻人总是因为好奇而露出幼稚。
“哼,快收拾东西!”萨根率先帮他收拾打字机,并告诉他,“第一,他的女人亲口告诉我,他现在本市166号信箱供职;第二,冯警长已经查明,这个地址就是黑室!”
“我说嘛,他一定在那儿工作,否则他家里人不会那么警惕的。”
“你是口说无凭,现在才是确凿无疑。”
“那下一步怎么办?”
“这不让你去成都发报嘛。”
“你不是有电台吗?”
“他娘的烧了……”
两人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说着。楼下,少老大已经在出租车行里租好一辆美国吉普车,花了他五十美金,令他心痛如绞。他不知道,车行老板是萨根的同乡,平时经常一块喝酒泡妞,属于一丘之貉。萨根已经私下跟他打过招呼,让他大开狮子口,狠狠宰他,五十美金将来至少有二十美金是要入萨根的囊中。说白了,萨根为少老大卖力,与汪女郎为他卖身是一回事,都是信仰钱。一个小小的使馆蓝领,不甘心过枯燥乏味的生活,要经常出入高档娱乐场所,品咖啡,听音乐,打台球,抽烟,喝酒,泡妞,身体的每一个汗毛孔都不甘寂寞,怎么办?
只有把《圣经》丢进厕所。
现在的萨根,只有在梦中才能听到教堂的钟声,那是他童年最熟悉、亲切的声音,现在却成了他的噩梦。如果给他权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割舍自己的童年,因为那成了他多余的尾巴。回想自己曾经是那么爱听牧师布道,经常深夜挑灯苦读《圣经》,胸怀天下人的疾苦和高尚的理想,追求人生的真善美。可现如今,过去的cao守dàng然无存,天天沉浸在酒色中,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人生如梦,往事如烟,日光之下一切皆为虚妄……人生苦短,真理太假,荣誉太重,牧师是人间最滑稽的小丑,身体是世上最大的上帝,眼里有万物,嘴里有百味,身体里有无限的能量……萨根一边送黑明威下楼,一边胡思乱想。到了二楼,两人作别,黑明威继续下楼,萨根进了酒吧。
一辆美式吉普车已经等候在楼下。几分钟后,萨根从酒吧的窗户里看到黑明威乘车而去,目光还没从窗外收回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汪女郎已经悄然坐在他对面:一身香气袭人,一脸笑容灿烂。萨根禁不住感叹道:这就是我要的人生,有人为我卖命,有人为我卖身。
二
在对女人的贪心和用功上,冯警长和萨根可以一比:两个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见了有姿色的女人脚步要慢下来、心眼要打歪。说好听点,是xingyù旺盛,说难听了,就是好色之徒。但是,在为少老大卖力、卖命的事qíng上,冯警长和萨根是不大一样的,后者单纯是为钱,前者既夹杂着一份感激之qíng(少老大用金条为他谋了这个位置),又掺入了一些投机的心理。当初,他去长沙游说义妹(马姑娘)加盟,他的一番话——中国必败论,大部分是他衷心的见识。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见识,四万万国人中少说有几百万吧,甚至包括汪jīng卫、周佛海、胡兰成等在内的一大批高级官员和知识分子,都认为国人抗战无异于以卵击石,除了劳民伤财外,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武汉,长沙,重庆,成都,昆明,贵阳……这些现今的国统区,要不了半年,顶多一年,均将纷纷成为上海、南京、北平等地的翻版。识时务者为俊杰。冯警长委身于少老大,少说有一大半是他识时务,是他明智的选择。
所以,昨晚的事qíng他是后悔的。小不忍则大乱啊!
为此,今天他的心qíng像这天气,一直yīn沉沉的,灰暗如土,糟透了!他处于深深的自责和莫名的恐慌中。越是自责,越是想戴罪立功,把黑室的地址尽快搞到手。可他出身卑微,警长才当不久,高层和军界都没有关系,缺乏圈子,思来想去,没有一只可以牵拉的手。他坐在威风凛凛的警车上,东转转,西转转,最后又转到渝字楼下。他知道,这里是杜先生的地盘,是他可以接近黑室最近的一隅。关键是,这里已经有一只他可以牵拉的手,而且是温软的,高贵的,xing感的。她会敞开雪白的胸脯拥抱他,和他做西式的爱,也会衣袂飘飘,弹琴吟诗。她端庄起来,像个才女,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出口成章,口若悬河;她放肆起来,像个jì女,脱得jīng赤赤的,在房间里款款来去,如入无人之境;高兴起来,她且歌且舞,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撩人上火,局部坚挺。自当上片区小警长以来,凭借着“码头优势”,这些年来好色之徒冯德化基本上总是同时跟两三个女人保持着xing关系,直到一个多月前,她奇迹般地冒出之后,他主动断绝了同时与他来往的其他女人。他满足了,够了,醉了。他觉得她有无穷的魅力,值得他用全身心去喜欢,去享用,去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