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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标签:麦家


  海塞斯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瞪他一眼,“谁是你的朋友,我觉得你是我的敌人,处处跟我作对。”掉头对杨处长笑道,“不,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如果没有你和你的部下帮我找出电台,抄录电报,我就成了无本之末,无源之水,就像你们中国人讨厌的泥胎菩萨,只享受烟火不会灵验,办不了任何事qíng。”转身又对陆所长说,“我觉得你像个讨厌的泥胎菩萨。”说罢,气鼓鼓地走了。

  陆所长看看杨处长,苦笑一下,摇着头叹息道:“你说谁是菩萨,他才是菩萨,我都要时时给他赔小心。不过只要不是泥菩萨,能给我gān活,我赔什么都可以。”说罢,也走了。

  四

  从侦听处出来已是深夜,陆所长心中装满了事,无比着急却又无从急起,使得他心头有千钧重,压住了疲惫,没有了倦意,索xing在院子里散起了步。重庆的秋夜从来没有“夜凉如水”,即使过了中秋,伴随着秋虫晚蝉的叫声,地表依然在用力释放着夏日留下的热量。只是江风携来了清慡,叫人能够透心一快。

  陆所长迎着江风,手指jiāo叉,双手往前平推,然后伸成一个“大”字,狠狠舒了一口气。这个动作自然使得他抬头仰望起夜空来:这晚天气很好,星月齐空,那满天的明星仿佛不解人意,欢快地向这个满目疮痍的大地洒下闪烁而jīng致的光芒;反倒是那弯下弦月,在激烈的星光中显得疲惫而倦怠,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而神秘。陆所长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如此富有魅力的星空,它打破了以往平淡的静谧,隐隐露出宇宙浩瀚的狰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活力。陆所长心中的千头万绪,就这么在如织的星光中渐渐理得清晰,千头万绪从一瞬间开始,变作一条越来越明白的线,而这条线的起点和终点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那就是陈家鹄。

  是的,是他,陈家鹄!海塞斯也好,萨根也好,惠子也好……包括杜先生在内,人人都有动作,人人都有目的。在他们所有或简单、或繁复、或直接、或吊诡的动作以及或好心或歹意的目的中,直接指向的都是陈家鹄。他陆某人如何对待陈家鹄,势必成为一切问题的关键。

  那么,该如何对待他呢?答案其实很明显:就是让他尽快下山,进入黑室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必须尽快将陈家鹄和惠子的婚姻一刀两断。

  可又如何来下刀呢?陆所长的思绪像夜色一样弥漫于天际。自然,让惠子消失掉最简单,最容易,但也是最为不妥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让陈家鹄看出点什么破绽,他要报复起来也最致命的。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让陈家鹄对她死心,主动和她分道扬镳为好。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是日方间谍。今天惠子陪萨根去被服厂,这件事一度让他兴奋了一下,觉得这就是证据,但现在他又觉得事qíng没这么简单。他想,如果惠子和萨根是一伙的,他们就没必要多此一举,找汪女郎去邮局打听地址,她完全可以亲自去的。她为什么不亲自去,舍近求远地去找汪女郎?这有点qíng理不通。qíng理不通就是证据不圆,有fèng隙,有漏dòng。会不会是惠子被萨根利用了?这个老色鬼!他一时陷入了纠结中,苦思,冥想,困惑,胶着,迷茫,乏力,无助……随风包抄着他,吞没着他,他感觉到了夜风的冷。

  依然是这天晚上。

  海塞斯的心qíng却与陆所长截然相反。

  海塞斯离开侦听处,直接回了破译楼。在灯光昏huáng的走廊上,海塞斯遇到了值夜班的钟女士。再昏huáng的灯光也遮蔽不了钟qíng人那双写满三分幽怨和七分渴望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的猫眼,能够穿人心魄,伴随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温柔地刺向海塞斯敏感的神经纤维。海塞斯却没有迷醉,他上去把住钟女士的双肩,像qíng人却更像是长者,面色凝重,用散淡而严肃、平静而不容辩驳的口吻对她说:“我今晚有更重要的事qíng要做,你应该比我更能理解,所以……改天吧。”钟女士略为不安地点点头,是理解的意思,支持的意思,然后轻轻挣脱海塞斯的手臂,悄无声息地走了,像个懂事的女儿。

  海塞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掉过头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往办公室走去。对于海塞斯而言,如果说还有什么事qíng能比女人更重要,那一定是非破译莫属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海塞斯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拿着萨根今天从被服厂回来后发给“上线”的电报,时而伏案苦索,时而手握雪茄凝望不语。时而再三端详电文,时而丢开电报倒头在沙发上大睡。有一会儿,他走到窗口把半个身子探出去,既像是疲劳之后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又像是把自己作为一个目标投放出去,期待上帝的运气之箭能够将他she中。这份电报大致内容是可以想象的,如果运气好,完全有可能一头撞破南墙,飞天而去,在天际采撷到灵感的仙果。破译这种密电(内容已经局限到很小的范围),犹如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找一个特定的人(如果内容没有局限,漫无边际,则如人皆分散在四方八角),有时候一眼看去就找到了,而且刚开始的第一眼最重要。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在今天晚上来搏一搏的原因,因为他对“第一眼”充满了期待。

  遗憾的是,任由他怎么凝神苦索,就是没感觉,把脑袋敲开也没感觉。神奇的“第一眼”没有降临啊,海塞斯不由心生倦怠。他决定到此为止,把电报往办公桌上一拍,狠狠地抽一口雪茄,没想到连雪茄也同他作对,竟沾了茶水,一股臭气。海塞斯怒极反笑,一个抛物线把雪茄丢出窗外,就好像要把今晚的晦气和烦躁一起丢出去。

  扔掉雪茄,海塞斯来到窗前,久久立着。

  五分钟后,钟女士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是故意小跑上来的。她似乎知道,自己能把海塞斯吸引的也许只剩下那团高耸浑圆的苏胸(rǔ头少女一样粉红)。所以她要让自己微微喘气,因为喘气不但会使面色变得红润,重要的是胸部会上下颤动。这对男人有着最直接的视觉冲击,以及极大的脑神经系统杀伤力,尤其当她事先解开衣服上端的两颗纽扣,其效果更加出彩。

  豪华、宽大的沙发是他们相爱的chuáng铺,躺在沙发上,钟女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变成了水,所有力气都随之消散无影。她静静地躺着,就像是一种回归,像水归到了水中。很奇怪,她已经多次躺在这沙发上,但今天晚上却最给她这种感觉:一种qiáng烈的回归的感觉,从未有过,至深至切。她坚定不移地确信,她要回归的地方就是这个男人的身体:他粗糙的肌肤,gān燥而蜷曲的huáng色体毛,浓郁而略为刺鼻的体味,还有他那粗壮如吼的呼吸声……这一切,一切之一切,都是她的家,都是可以躺下的地方,躲藏的角落。她的qíng绪从未这么饱满过,身体的yù望从未这么高涨过。她似乎已冥冥地预见到,这是最后一次,是为了告别的聚会。所以,从海塞斯开始脱她衣衫时她就有一反过往的表现:呻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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